文/ 陈胜乔（微信公众号：狐说天下）
20多年前，当我离开邵东老家去省会长沙上学时，心里想的是，我终于跳出农门了。
大学毕业后，我在内地和沿海城市生活了20多年，心里却越来想念故乡。
我想念故乡什么呢？
是那里的亲人？儿时的伙伴？老家的房子？老屋门前的小河？还是春天田野里金黄的油菜花，夏天的蓝天白云，秋天的瓜果飘香，冬天漫天飞舞的雪花？
是的，但它们不是全部。
我出生于湖南邵东县皇帝岭山下的一个小山村，父母都是农民。我的父亲只上过两年半私塾。听父亲生前讲，他从小爱读书，启蒙的《三字经》《曾广贤文》《幼学琼林》倒背如流，只是家里条件不允许，爷爷奶奶送七爷（我的小伯父）读了十年书后，他就没得书读了。我的妈妈是文盲。她常说自己呷没读书的亏，到县城看舅舅，拿着车票，别人欺负她不识字，占着她的座位，要是外公当年送她哪怕读一年书就好了。1农家少年，艰难进城
今天的邵东县经济发达，是湖南省十强县，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邵东农村很贫苦。父母从小告诫我，“乔伢子，你要发狠读书，考大学，吃‘国家粮’。一辈子守在皇帝岭山下捏锄头把，没出息。”我的几个姐姐甚至为我担心，“老家这么穷，你不努力读书，将来会娶不上媳妇。”
但农家孩子读书升学之路何其难啊。
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后，中国拉开改革大幕，人们渐渐有饭吃，不再挨饿，但老家直到90年代初依然贫困，大多数家庭无力送子女上学。加之那时高中学校少，升学率低，使得大多数孩子即使天资聪明，在读完小学、最多读完初中后，也要辍学务农，能有机会读高中考大学的，凤毛麟角。
阻挡农村老家孩子进入大学的，还有落后的教育教学条件。我读的小学，没有电，更没有图书馆、实验室、阅览室。学校里只有4位教师，其中3人是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代课老师，连普通话都说不标准。中学情况好一点，但教师依然以代课教师居多。老师们尽心竭力教学，但教出来的学生的应考应试能力，特别是学习的思维、方式、方法，能达到什么水平，可想而知。
去年我儿子考上佛山某所重点初中，我送他去报到，看到学校的硬件环境，教学楼、图书馆、实验室、阅览室、电教室，包括足球场、游泳池等一应俱全，看到任课老师都是本科以上学历，不少人甚至是名校毕业的硕士、博士，那一刻，我彻底知道了为何农村学生考不过城里的孩子。
笔者者当年就读的初中学校
当时农村孩子的家庭辅导也几乎是零，大多数人的父母是文盲、半文盲。生活条件也很差，普遍背米带菜上学，一瓶咸菜吃一星期。还要背负惟恐考不上的巨大思想压力，影响考试发挥。
因此，农家孩子和城市孩子参加高考，尽管同一张考卷，实际上好比一场拳击比赛，50公斤级别的选手PK80公斤级别的，若非天才，很难胜出。那时，某个农村家庭要是出了一名大学生，一定是大新闻，好比科举中举。很多农村高中一届毕业生有几百人，只有几个人能考上，有时甚至剃光头。
或许是继承了父亲的基因，我们姊妹都不笨，喜欢读书，尤其是三姐从小成绩优异。但因为上述原因，她也曾高考落榜。记得她曾经仅差一分，看完成绩当天回到家里，一言不发躺在床上流泪，妈妈在旁边急得团团转。妈妈知道三姐很内疚，也想复读，只是想到家里困难，不敢向爸爸开口。妈妈安慰三姐，崽啊，你莫难过，我和你爸商量，送你去复读，你千万别急坏身体。
为支持三姐和我上学，四姐和最小的妹妹辍学去广东打工。
在父母、姊妹支持下，三姐背负压力复读，最终考上重点大学，成为我们村第一个本科生。参加工作后，她继续上进，在见识增加、压力减小的情况下，读书的天分充分发挥，顺利考上硕士、博士。
我和三姐一样，升学之路不乏坎坷。但是，即使遭遇挫折，我内心也从未动摇过坚持读书的决心，甚至，为了锻炼自己的意志，从初中开始，我坚持每天长跑和洗冷水澡，冬天下雪也不间断。继三姐之后，我也考上大学，成为村里第二个本科生。
回首当年求学路，我曾写过一篇《回望故乡：风雨如晦，少年踽踽独行》的小文，三姐看后留言：“纯粹亲情，绵绵乡愁，如此故乡成就数学博士的我，当初一心想寻找一条带动弟弟走向光明的路，几多风雨几多艰难又有谁数得清。如今生活如此美好，但30年前的点点滴滴总是回荡在眼前，终生难忘，看弟弟写的这篇文章泪水流涟，其中包含些许委屈，也不乏更多激动。”
2活在城里，想念故乡的亲人
因为读书，我改变了命运，进入城市生活。
2003年初，我告别生活8年的长沙，来到今天居住的城市——广东省佛山市。从当初来到这座城市是一个纯粹的外乡人，到今天，我已经适应了这里的工作、生活，并且喜欢上了它。
佛山市地处改革开放最前沿和经济最发达的珠三角核心区，靠近广州，毗邻深港澳。这是一座低调的城市。虽然没有北上广深著名，但历史悠久、人文荟萃，独具魅力。这里诞生了康有为、黄飞鸿、叶问、李小龙等历史名人，现在是著名家电之都、花卉之都、陶瓷之都。而且它是中国最富裕的城市之一，人均GDP超过上海市，市民富裕富足。
更难得的是，佛山本地人不排外，不仇富，心态平和，有慈善之风，如佛山的名字，充满佛性。在佛山市工作，只要你是凭本事吃饭，就能得到尊重，没有人会因为你是外地人而排斥你。
佛山“祖庙”和购物中心天佑城
我当初是空着手来到佛山的。很庆幸在这里遇到开明的领导，结交志同道合的同事、朋友。过去十几年，我在这座城市付出了青春和汗水，也得到很多。我现在在方方面面和它产生着关系。我的工作单位在这里，我的房子在这里，我的身份证注明我是这里的居民，而且，我在这里工作、生活多年，如果没有意外，今后我将继续在这里工作、生活下去。
但是，即使如此，也无法阻止我思念故乡。因为故乡是我出生的地方，我是在那里度过无忧无虑的童年，虽然贫困但温暖的青少年，我成长的每一步都打上了它的烙印，我的亲人至今在那里生活。
我无法忘记成长路上，包括到今天，一直给予我帮助、温暖和动力的亲人，特别是父母。
父亲离开我14年了。他是在我大学毕业后4年，我刚来佛山工作不久后突然去世的。之前无征兆，算命先生曾说他能活到90多岁。我本以为我有很长时间报答父亲的养育之恩，未料到天不假年，他突发疾病陷入昏迷，当我赶到他身边时，他已说不出一句话，与世长辞。
我从不迷信。但父亲去世后，每年清明节我必回老家给他扫墓挂青。每次拨开他坟墓前的野草，长跪在他的墓碑前，他的音容笑貌总会浮现眼前。想起他从小鼓励我读书，60多岁还在打工为我挣学费，总会泪如雨下。
父亲，您为我操劳一生，可我没报答你分毫，儿子不孝，心里内疚啊。
前几天从微信群里得知老家下大雪了。父亲，您独自长眠山冈，冷吗？
父亲走后的这十几年，妈妈也一天天老了。前几年，我和妻曾多次接她到佛山生活，儿子小时，她还能住个一年半载。儿子上学后，她在城里再也呆不住，坚决要求回老家。我和妻反省，是哪里做得不好，她却对我们说，你们都是好崽好媳妇，可是我现在能吃不能动，你们不嫌弃我，我自己也没意思。我要回老家，一个人住自由自在。
妈妈苦了一辈子，我很早就想着她晚年和我住一起，让我承欢于她膝前，让她过好一点的生活。有时，我很生气，说她老不懂事。她就像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不说话。但过几天又催我给她买回去的车票，并且反复说，“我在老家熟人多，想到哪里嗨（邵东话，玩的意思）就到哪里去。命是生成的，菩萨会保佑我，你们尽管放心。”
坚持要回老家生活的妈妈
看到妈妈一天到晚闷闷不乐，我怕她闷出病，只好买票送她回家。她回去后，逢人就说我和妻子对她好，说我们给她买手机、手表，还给她买新衣服。看到她开心的样子，我感到很羞愧。“妈妈，您一生为我操劳，我从没对你说过一句感恩的话，我为您做的不及您给予我之万一，可是您却一 一 记在心里。”
昨天打电话给妈妈。她告诉我说，家里很冷，她正在一个堂哥家里烤火。并告诉我，她在家里烘了腊肉，等我回去吃。又说，琴琴（我妻子）刚动了手术，今年春节你们就别回来了。我在家里有你姐姐和妹妹照顾，我会去你四姐家过年，你们清明节再回来。
妈妈为我操心一辈子，如今仍为我着想，尽量不麻烦我。
挂掉妈妈的电话，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除了父母，姐妹也是我的牵挂。儿时的生活虽然艰苦，但姊妹血浓于水的感情总让人温暖。今天，很多独生子女对父母生二胎持反对态度，个别人甚至以死威胁父母放弃再生育，让我无法理解。
我始终认为，亲情无价，钱再多也买不到手足之情。就我来讲，当初如果没有姊妹鼓励支持，我很难走到今天。今天如果没有亲情滋润，我的幸福感要小很多。愧疚的是，我至今能力有限，没有好好报答亲情。
3老了希望回故乡生活
“曾忆少年骑竹马，转眼已是白头翁。 ”当初，为追求好一点的生活，我义无反顾离开家乡。一转眼，20多年过去，我从当年的青葱少年变成双鬃染霜的中年大叔。
岁月给予我很多思考。特别是近几年经历父亲、伯父、姨娘、舅舅、表哥等多位亲人去世，直面生死，使我对人生和生命有了新的思考和认识。
我本农家子，出身贫寒，才识浅陋，过去20多年，我为追求在城里安居乐业努力。今后到退休前，我还会住在佛山，继续为这座城市付出我的壮年。我知道这里每天有无数人涌进来，又有无数人涌出去，茫茫人海中，我不过是一条不起眼的小鱼，掀不起浪花。但我不会因此自暴自弃，不放弃对生活的热爱。
我期待将来退休后回故乡住，或者在佛山和邵东两地栖居。每年在城里住半年，在故乡住半年。春暖花开时回去，在故乡种菜喂鸡，吃绿色天然食品，和亲朋故旧叙旧聊天。冬天回佛山，感受太阳的温暖，浏览都市的繁华。
我特别想念故乡的包容和安全感。每次回乡探亲，妈妈和姊妹，包括亲朋好友邻居都会对我嘘寒问暖。他们不管我是半年没回来了，还是一年没回来了，或者是两年、三年，甚至更长时间不曾回来，但只要我回来了，我仍是那里的人，他们会像以前一样接纳我。不像一座城市、一个公司，如果你离开了，你和它的关系就结束了，不再有人认识你，把你当回事。
正在快速发展的故乡老家
我也想为老家做一点事。去年，在985高校教书的三姐向我提议，以我们两姊妹的名义成立奖学金，对本村每年考上大学的学子给予鼓励。我们不是达官贵人，只是工薪族，经济能力有限，微薄的奖金代表的是我们对故乡的情意。我们希望正处于困难之中、与我们当年一样的学子，坚持梦想，奋力向前。
从2016年开始，我坚持写作推介邵东的文章，着重整理历史人文和名胜古迹，包括人事变迁。我希望故乡的人们通过阅读我的文章，全面了解生养自己的这块土地。
在我住在城里的这些年，故乡也在发展变化。
近几年每次回乡，都会发现村里有人建新房。去年国庆节回去发现，村里的公路正在拓宽，村口修建了手机信号塔，宽带拉到村里，京东、淘宝也进村了。听说今年怀邵衡高铁会通车，从广州到邵东只需要两个半小时。
故乡越来越撩拨着游子的心。
让我有所担心的是，城市化大潮汹涌，城里不好的东西正渗入故乡。老家已有一些地方面临良田被侵占，山林被毁坏，环境被污染的危险。
金山银山，不如绿水青山。但愿老家乡亲在追求经济发展的同时，注意保护好环境，给我们自己和子孙后代，留好退路。
附：【狐说天下】坚持独立、理性，心存善良和敬畏，用朴实的语言描述乡土历史人文。长期坚持原创不容易，如果文章引起共鸣，敬请大家留言并分享，以鼓励作者继续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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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陈胜乔，湖南邵阳人。早年做过专业财经杂志记者、主编等职务。业余写作，“关注乡土，关注底层，关注人间冷暖。”关流请关注微信公众号「狐说天下」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