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情


 热情

2018-3-19

我对沈从文的了解,最初仅限于他是《边城》的作者。后来,又陆陆续续读了不少他以湘西为背景的小说。通过的作品,逐渐喜欢上他。他的清新脱俗的文字,如同湘西的山水一样让人着迷;他塑造的温婉可爱的翠翠,曾经是多少年轻人的美好向往。后来知道,解放之后,他实际上失去了写作的能力。他一直以来的那种“小资情调”,远远不适合于“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需要。他曾经尝试过革命文学,以失败告终。再后来知道,他居然由小说家而成为学者,对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做出自己独特的贡献;作为学者的声誉一时盖过了作家。我上学的时候,对先生之成功“转型”还甚为崇拜,以为这是了不起的成就。后来读张新颖的《沈从文的后半生》才知道,先生的这种“转型”是一件多么无奈多么痛苦的事情。写作是他的生命,而学术只是无奈的选择。

读完《沈从文的后半生》之后,就期待着《沈从文的前半生》。张新颖是沈从文研究的专家。我相信他不仅将沈从文作为一个小说家来做客观研究,他是深入到沈从文的生命之中,去理解他,体会他,感受他。在张新颖的书中,对那些利用权力迫害沈从文的文痞,给予了严厉的谴责,而对沈从文所遭受的磨难,表达了深切的同情。他的这种情感,感染了作为读者的我。张新颖应该还是一位不错的作家,他的文字也清新,他的意境也灵动,他的思维也活跃。读他的书,能够感觉到读沈从文著作那样的隽永和清新。原先他似乎也不急于写《沈从文的前半生》的,说先生前半生的传记已经很多了,而且,先生年轻时候还写过一个自传。不过我还是一直期待着,总在当当搜索张新颖的新著,没想到《沈从文的前半生》这么快就面世了。

我用了一天不到的时间就读完了这部三百多页的传记。实在是因为喜欢先生,对他的一切都感兴趣,都想很快了解,所以拿到书后就舍不得放下。这一天之中,真正是手不释卷。先生早年经历的一切,好像模模糊糊有些印象,原来在他的那些关于湘西的小说中,有过他少年和青年时代的影子。伴随着先生穿行在湘西的山林间,河流上,又进入北京,在北大的课堂上听讲,在大街小巷徘徊,总有感同身受的幻象。最让我感动的,还是先生对朋友的热情。那种真正的古道热肠,是我们乡下人的本色。

1937年抗战爆发,北京教育界文化界人士纷纷南下避难。那时沈从文在教育部从事教科书编写工作,也随团逃往武汉,在武汉大学继续编写。梁思成和林徽因夫妇一家人,准备经由沅陵前往云南。沈从文得知此事,给他在沅陵的大哥写信,要他招待梁思成夫妇。他说,梁思成夫妇是大学问家,此去云南不仅是避难,也是为了做古建筑的考察。他交代大哥说,二位先生来后,就安排他们住在家里,好生侍奉。还说,要带他们去参观龙兴讲寺,因为那是中国现存最大规模的元代建筑。还说,先生们走的时候,要给他们安排好车子,告诉他们沿途的注意事项。第二天,沈从文给大哥寄去二十元钱,说要他买二十斤肉,抓紧时间做成熏肉。梁思成夫妇还要在长沙住些日子。熏肉做好之后,先寄十斤到长沙某学校,让他们先吃着。过些日子二位先生到了沅陵,再用剩下的十斤熏肉来招待他们。还说,先生们走的时候,要送点当地的土特产给他们路上用,比如卤鸡,大头菜,皮蛋,柚子等等。这一切,当然让梁思成夫妇很受用。林徽因到沅陵后给沈从文写信说,大哥的招待实在太客气太热情了;还说大哥是跟沈从文一样可爱的人。

沈从文就是这样热情,善良而可爱的人,我想凡是跟他接触过的人,没有不喜欢他的。徐志摩那么帮助他,胡适那么支持他,陈渠珍那么器重他,除了他的文学天才之外,他可爱的个性也是重要因素吧。我读先生的文字,想象着他文质彬彬而古道热肠的样子,感觉那是一个最可信赖的朋友。但是,沈从文这样的好人,也有被冤枉被抹黑被欺负的时候。我想,张新颖讲这些事情的时候,也一定也很气愤。

沈从文之受欺负和被侮辱,与丁玲有关。沈从文与丁玲算是老乡,但他们是在北京,经由丁玲的爱人胡也频认识的。那时候,沈从文已经有些名气,丁玲还没有正式写作。他们三人曾经亲密无间,同甘共苦。1931年,胡也频被国民党特务逮捕。沈从文利用自己在文坛的地位和影响,先后找过胡适,蔡元培,邵力子,张群等人帮忙。但没有效果。沈从文最后找到陈立夫。陈提出条件,胡也频和丁玲都没有答应。后来,胡也频就遇害了。沈从文是将胡也频看成是自己最好的朋友的,尽管政见不同,但感情是真挚的。胡也频遇害后,沈从文写作发表了《记胡也频》,表达深切的怀念。之后,沈从文又陪同丁玲回了趟常德,将丁玲和胡也频的孩子交给丁玲的母亲抚养。这些事件发生的时候,沈从文还任职于武汉大学;因为这一系列的事情耽误了工作,沈从文就失去了在武汉大学的教职,只能到青岛另谋生路。

1933年夏天,丁玲被捕。得知消息后,沈从文立即展开了救援行动,他与文化界著名人士联名发电报声援丁玲,谴责国民党特务。随后,又在报刊上连续发表两篇文章谴责国民党特务,号召进步人士行动起来,拯救无辜作家。丁玲被捕两年后传来她被枪杀的消息,沈从文悲痛之余写了长篇传记《记丁玲女士》,寄托哀思,并弘扬其战斗精神。之后一年沈从文才得知丁玲幸存的消息,沈从文去探望了她,并给生活艰难的她力所能及的帮助。

这些事情说明,沈从文确实是个古道热肠的好朋友,他无私帮助别人,只是出于友情或者义气,是没有任何世俗的盘算的。丁玲和胡也频都是共产党员,沈从文在那样白色恐怖之下敢于帮助他们,实在是冒了很大的风险。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丁玲对于自己的恩人,没有一点回报,反而落井下石。实际上,在以后的岁月里,作为“革命作家”的丁玲,既不相信也不承认沈从文的“恩情”,更不会有“报恩”的想法,相反,对不“革命”的沈从文,她从内心的拒绝和排斥的。

解放之后,丁玲一度非常得势,曾经当过文联的领导;而沈从文解放之初就受到过郭沫若的批判,解放后更是被定性为反动文人。在沈从文最艰难困苦的时候,曾经指望得到丁玲的一点关照,但丁玲却将他视同路人。沈从文跟她讲话的时候,她将头扭到了一侧。这还不算,1980年,丁玲突然对沈从文发难,似乎是因为沈从文在《记丁玲女士》中侮辱诽谤了她。其实那是沈从文表达对她的尊敬和赞美的文字,丁玲却从中读出恶意。为了抹黑沈从文,丁玲还说起她蹲监狱期间,沈从文回凤凰老家路过常德,有朋友提议去看丁玲的母亲,沈从文没去。丁玲为此而发飙,说沈从文是“贪生怕死的胆小鬼,斤斤计较个人得失的市侩”。丑恶至此,真是无以复加。沈从文冒着事业前途和生命的危险两次营救胡也频和丁玲,这可是“贪生怕死”?沈从文一直关照丁玲的生活,帮助她,关心她,支持她,这可是“斤斤计较”?还说“市侩”?谁是真正的“市侩”?打着革命的旗号投机钻营,为自己的政治生命和美好前途对老朋友的艰难处境视而不见,落井下石,这不是市侩是什么?沈从文那样帮助她一字不提,倒是计较沈从文没有去看望她母亲,这是什么道理?沈从文那次回湘西,要去看望他重病的母亲。丁玲不体谅别人的艰难,却提出无理的要求,真是不可思议。沈从文毕竟是坦荡君子,对于丁玲的无端指责,他没有发表过一个字的抱怨。

读张新颖的《沈从文的前半生》,我读到了先生的高尚和美好,也读到了某些文人的肮脏和丑陋。先生对朋友的那种无私奉献和热情友爱,一直让我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