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吉尔与西塞罗
2018-3-19
前两天看了今年奥斯卡奖获奖影片《至暗时刻》。片中饰演丘吉尔（1874-1965）的加里·奥德曼获得奥斯卡最佳男演员奖。这部片子与我假期看过的《敦刻尔克》可以说是姐妹篇。《至暗时刻》讲的是丘吉尔组阁并制定救国方略的故事，其中包括将陷入德军包围的英军从法国撤退回来的计划；而《敦刻尔克》就讲的是英军从法国撤退的故事。《敦刻尔克》中动用民船参加撤军的行动，其计划就是在《至暗时刻》中作出的。我看这两部片子，为两个内涵接近的片段所感动，流下了泪水。在《敦刻尔克》中，是众多的民用船只响应政府的号召，浩浩荡荡开过英吉利海峡参与撤军，那个场面确实很震撼，很有蛊惑性。在《至暗时刻》中，是丘吉尔在地铁上与群众聊天，了解他们对时局的看法，对包括对和谈还是抵抗的态度；群众的意见是一致的，态度是坚决的——那就是抵抗，坚决抵抗，绝不和谈，决不妥协。这个场面也很震撼，很有蛊惑性。
《至暗时刻》中还有一个情节吸引了我。丘吉尔早上起来，准备起草一篇演讲稿，应该是属于鼓动群众的抗战热情的内容。他叫嚷着“西塞罗，西塞罗”，穿着睡衣，冲出卧室，冲向书房，他的生活秘书，工作秘书，速记员跟在后面，那是一个滑稽的场面。丘吉尔应该是想起西塞罗说过某句有鼓动性的话，想要找到西塞罗的著作，将其落实下来。我倒是很有兴趣知道他究竟要找的是句什么话，在西塞罗的哪部著作中。可是，还没有等西塞罗在书房站稳，他的夫人就喝住了他。原来首相的家里也会面临经济危机，丘吉尔不知节制的奢侈正在加剧这种危机，他的夫人要他在鼓动群众抗击法西斯之前先照顾一下家里的生计问题。这部将近两个小时的电影中，有关西塞罗的就只几个镜头。
丘吉尔是位伟大的政治家，因为他领导英国人民抗击德国法西斯并取得胜利，他的功绩将彪炳史册。对于读书人来说，丘吉尔的价值还在于他同时是位了不起的历史学家，他因为对二战历史的记录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据说丘吉尔获奖的理由还不仅仅是其成文的作品《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还包括其卓越的演讲才能。从《至暗时刻》中也可以看得出来，丘吉尔确实有着了不起的宣传鼓动能力；他高度相信精神的力量，信赖演讲和鼓动的价值。实际上，正是他在电台和议会的演讲改变了人们对时局的看法，刺激了人们的爱国热情和斗争信念，和谈一派的阴谋在丘吉尔鼓舞人心的演讲之后土崩瓦解，丘吉尔的抵抗主张获得了广泛的认同和支持。
在这个方面，西塞罗（前106-前43）可以算是丘吉尔的祖师爷。西塞罗是历史上最有名的演说家。他年轻时候专门到雅典学习过诡辩术，造就其卓越的演讲能力。诡辩术也叫修辞学，也就是讲话的艺术或技术。在古希腊的时候，陷入诉讼的人们需要自辩，因此一个人的口才关乎其生命和财产的安全。在这种背景下，就出现了专门教人们讲话的学问。苏格拉底所鄙视的那些智者，很多就是教授诡辩术的。古罗马时代著名的神学家圣奥古斯丁（354-430）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当过诡辩术教授，他在享受尽人间的繁华之后才皈依了基督教。西塞罗最初学习诡辩术，就是为了从政，给家族赢得“广场的荣誉”。他后来利用自己卓越的口才，在一次次法庭辩论中战胜了对手，赢得了声誉。被西塞罗战胜的对手中，就有独裁官苏拉。苏拉是个贪婪的家伙，他组织有消防队，提供灭火服务。事先他派人放火，然后将消防队开到火灾现场，跟失火者谈判，价钱合适再进场灭火。苏拉还霸占平民房产，强买强卖。西塞罗作为律师，卷入了对苏拉的起诉案件中。他了不起的口才为他赢得了一场场官司，也引来了苏拉的仇恨。为避免被暗杀，西塞罗外逃到雅典，在苏拉死后才回到罗马。
再往后，西塞罗凭借自己的正直和干练，加上他能将死人说活的演讲能力，担任过一届执政官。西塞罗不仅口才好，能力也强，人还正直公道，他的执政受到公众的广泛好评。但是在西塞罗的时代，共和制已经衰落；在征战中屡建功勋的军阀们聚集了强大的力量，独断专行的条件已经具备。前60年，凯撒、庞贝和克拉苏勾结起来，废除共和制，开始了瓜分罗马统治权的“前三头统治”。西塞罗是骑士阶级的代表，又是共和制的死忠，于是他发表演讲，对三个寡头进行攻击。威尔·格兰特在《世界文明史》中说西塞罗是个“可爱的伪君子”。我看电视剧《罗马》时，也发现西塞罗是墙头草，骑墙派，他时而投靠凯撒，时而投靠庞贝。其实，西塞罗只是共和制的忠实卫士，他既不倾向凯撒，也不倾向任何独裁者，他所要维护的，就只是共和制而已。前44年，凯撒被杀。经过一番角逐，进入“后三头时代”，也就是安东尼、李必达、屋大维瓜分罗马政权的时代。西塞罗又写了十四篇演讲，抨击新的独裁者，为恢复共和制作最后的努力。西塞罗的这种努力不会有什么成效，再过十几年，到了屋大维羽毛丰满的时候，罗马就进入帝制时代了。
丘吉尔和西塞罗，都是巧舌如簧的雄辩家。丘吉尔的雄辩鼓动了士气，振奋了精神，最后他领导英国人民取得了抗击法西斯的胜利。西塞罗没有丘吉尔那样幸运。他的巧舌如簧不仅未能挽救命悬一线的共和制，还将自己送到了安东尼的屠刀之下，安东尼给西塞罗安上谋杀凯撒的罪名，一刀将其劈成两半。西塞罗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他为共和制而生，也为共和制而死。他被后人称之为“共和制的殉道者”。
我读柏拉图的著作，了解到苏格拉底对语言艺术的态度。在苏格拉底朴素的观念里，语言的功用就在于描述事实，所以对语言的策略性的使用或者夸张以及修辞他是持反对态度的。苏格拉底以为，语言自有其本来的含义和功用，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扭曲语言的本意或者夸张其内涵，都是对自然的亵渎。也就是在这个意义上，苏格拉底对玩弄语言以谋取利益的智者表达了极大的不屑。
就丘吉尔和西塞罗的演讲而言，即使在苏格拉底的视野里，也有可以认同的积极意义。语言有其本来的功用，这些功用均属于语言的自然性质。就丘吉尔来说，他颇具颠覆性的演讲服从于一个国家的独立和自由，服务于国家的稳定和人民的安居乐业。这种目的的正义性就决定了语言为此目的服务的合法性。对于西塞罗当然也是如此。为共和制而论争，是一项正义的事业，语言为此而发挥作用，正是得其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