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就盼这顿饭(散文)
文/潘国尧
正月快过完了,按照贫困年代的规矩,即便是过了元宵,因为还没真正开春,地里的活不多,各家各户的,偶尔还是要走个亲戚啥的,特别是那些远亲,一般都是在正月快要过完的那些日子里才去做客。而做客的主要目的,也不是为了沟通信息之类的,那时候,也没啥需要沟通的,也不需要借钱啥的,因为都穷!去走亲戚,就是一个目的:去吃点好吃的,比如过年期间卤下的那些菜。
说起吃,对于经历过那个年代的几辈人来说,那就是天大的事,特别是年三十晚上的那顿饭,都是期待了一整年的大事!老家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叫“年三十晚的吃,正月初一的穿”,这吃穿俩字就把过大年的所有含义给概括了。
贫困年代,这俩字可不好说出口。比如吃吧,都节俭,甚至勒紧了裤带过日子一年了,怎么也得在除夕这一晚吃点肉吧?但“文化革命”年代,俺们农村每个人每年只配发半斤猪肉票,就是一个大家庭,十来口人,每年也不过四五斤“肉票”,而且至少有一半已经在“双抢”时节为加强营养以应对繁重的体力活而买了咸肉了,所以一般人家过年也就只剩下一两斤的猪肉了。这点“肉屁”如果在年三十晚上一顿都吃光了,春节来客人了怎么招待?
但这似乎也难不倒主妇,年前煮猪肉时留下一大锅的肉汤,主妇们会用这锅肉汤伴大料酱油等煮一大锅的油豆腐(北方人称“豆腐泡”),这油豆腐里多少沾了点肉的味道。
剩下的猪肉,一般家家户户会蒸一碗“扣肉”。就是把过水后的猪肉切成薄薄的8片长条形(当时不时兴圆台桌,一般是八仙桌,上桌最多8个人),肉皮朝下装到一个小碗里,事先在小碗底已经洒上了一点酱油,然后在8块“大肉”上放几块白鲞,或者毛芋慈姑之类的块茎,再搁一些大料,放在饭锅上蒸,蒸熟后找一个大碗反扣在装“大肉”的小碗上,再倒扣过来,是为“扣肉”。
刚出锅的“扣肉”浑圆如和尚头,“大肉”红皮白身子,再撒上一些葱花或韭芽,香气扑鼻,色泽艳丽,既有猪肉的醇味,又散发出块茎植物或咸鱼干的清香,在那个年月,这碗扣肉,简直就是每个乡村家庭的稀世珍宝,人人见了都会垂涎欲滴。
但这却是一碗只能看不能动的“神肉”,在接下来的半个月中(除夕晚一直到正月十五元宵节),“神肉”将多次隆重出场,作为八仙桌上的一道主菜,“神肉”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我们小时候,每当过年走亲戚前,大人一再叮嘱孩子们要管好自己的筷子,万不可把筷子伸向这碗“神肉”。
那“神肉”会在什么时候被动筷子呢?乡村的规矩,一般是各家的老丈人或老丈母娘过年回访晚辈的那顿饭时才可以“开筷”,也就是正月快要“落台”时,就是现在这样的日子里。如果老丈人或者老丈母娘年岁大了走不动了,“神肉”会被孝顺的女儿女婿原封不动地整碗送去孝敬二老。
早年听民间说唱,说的是有一个老丈人过年到女婿家吃饭,按规矩,他是有资格吃掉整碗“扣肉”的,但老人惦记着家里的孙子,想把“神肉”带回家,所以就没怎么动这碗肉,饭吃到快撤席时,女儿催着老爹吃肉,女婿为避尴尬,故意一边忙活去了。春节快过完时,往往是春寒料峭的时候,有时候比冬天都冷,“神肉”从饭锅里端出来不久就冻上了。趁着女儿没注意,老头便把一整碗已经冻严实的扣肉直接扣到了自己的光头上,然后再戴上乌毡帽。
老头不便立马就走,总得跟女婿寒暄几句。无奈饭后身子热,一会儿光头上的肉冻就开化了,肉汤顺着脸颊往下流,女儿看见了说爹你流汗了,“要不把毡帽摘下来擦擦汗吧?”说罢伸手要去摘帽子,老爹是死活不让,一来二去,老人光头上的神肉”就滑溜了下来。
这个情节好像在哪则绍兴地方曲艺“莲花落”也有描述,只是因为比较恶搞,没法在正版的光盘中找到,可能是被官方给审掉了。
那除夕晚上不能没肉吃吧。有,毕竟农村再穷,除了猪之外的那些吃草的牲畜还是可以养的,过大年的时候,几乎家家户户都要宰杀几个鸡鸭,除夕的饭桌上,总有满满的一碗白切鸡肉或者卤过的鸭肉,不少人家甚至还杀一头羊过年。今天羊肉的身价远比猪肉高,但那时似乎不咋的,主要是因为江南的山羊基本是圈养的,膻味特别浓,很多人怕这味道,所以白切羊肉看着诱人,但想吃的人并不多。
没宰羊的人家就宰兔子,但兔子的骨头跟鱼骨头一样多,也不被看好。兔肉味道鲜美,有道是“天上嘟,地下兔”,“嘟”是指鸟儿飞过去的声响,就是说鸟儿的肉和兔子的肉是最鲜美的。
如果连兔子的肉和羊肉都忌口了,主妇也有办法,那就是上猪头肉。列位会问,这猪头肉是咋回事?不是说肉票紧张么,哪来的猪头肉?这里面就有说道,那时村里的养猪人家,每到过年前都会集中出栏,镇上专门有收购兼杀猪的场所,主要是为城里那些吃商品粮的人们过年准备的。卖掉猪之后,按当时的规矩,除了给养猪的主人一笔不菲的钱之外(一般一头猪能卖得一百多块钱),还会免费赠送一个巨大的猪头外搭一条猪尾巴。
养猪人家也都是很节俭的,这个猪头会按照市面价卖掉,且不收肉票,所以那些家里有忌口的人家,一般过年会备一个猪头。
这猪头就可以派上大用场了,有多种做法和吃法。简单点的,就是把整个猪头在大铁锅里炖烂了,拆掉大骨头,然后把扒下来的肉剁碎了蘸着酱油吃。稍复杂点的,把熟猪头肉切成大块,然后浸到一种叫“虾油卤”的咸卤中,过年的时候再把大块的卤猪头肉切成薄薄的小片,十分的下饭,甚至是下酒的好菜。
海边的人家一般过年都喝自家酿造的土酒,用卤过的猪头肉下老白酒,好比北方人一边撸串一边灌啤酒,十分的惬意。江南农村现在五六十岁的这一代人,都有这道美味的深刻记忆。
在老家,曾经有一个身价过百亿的A股上市公司老板,每当过年的时候,那些得了好处的下属和相关公司的负责人,都争着往老板家送礼,但送上的山珍海味该老板看都不会看一眼。
一次,老板的一个远房亲戚来给老板拜年,熟知老板成长的这个亲戚,特地做了一罐卤过的猪头肉。那天,猪头肉还没进门,那股咸卤的味道先飘了进来,正在跟客人寒暄的老板竟猛然从座位上跳将起来,一把扯过远房亲戚的瓦罐,馋馋的撕下一片猪头肉大嚼起来。
年后,老板就把这个还在家种地的远房亲戚招到了集团公司总部食堂,给开了不菲的月薪,专门伺候老板每天的三顿吃喝。而老板的菜谱中,有一道菜是雷打不动的,几乎天天有,那就是咸卤浸猪头肉,百吃不厌!
还有手艺不错的主妇会将猪头对半剖开,然后在小水缸中用酱油腌十来天,再挂到阴凉的地方,是为腊猪头,过年的时候,把腊猪头切成片,蒸熟了,香气扑鼻,是又一道招待客人的大菜。
除了吃肉之外,除夕夜的另一道大菜就是鱼了,年年有鱼(余)么,尽管那会儿几乎家家没一年是“有余”的,但讨个彩头还是必须的。
海边人家,其实并不缺鱼,比如带鱼鲳鱼沙丁鱼之类的,市面上应有尽有,但是海鱼腥味太重,一般人家反都喜欢吃淡水鱼。特别是喜欢大的草鱼和鲢鱼,越大越好。只是越到年关,这大鱼就越难觅,因为天冷,谁都不愿意下水去捕鱼。
也有那些专门为城里人养的水库鱼,每到年关,管水库的人会把水放尽,很多的大鱼就束手就擒了,有时候这些大鱼城里人吃不完,一部分会流落到市面上。这些大鱼就成为主妇们展示厨房好身手的对象。一般这种大鱼会长到多大呢?大概有一两米长,二三十斤重,大的甚至跟五六岁孩子的身高差不多。一个家里只要有了这么一个大家伙,这个年就能过得很像样了。
主妇们会把这条大鱼分成三个部分。
鱼头自然是在年前就吃掉了,最有名的一道大菜就是鱼头豆腐汤。鲢鱼的鱼头比较大,如果是鳙鱼,俗称“胖头鱼”,则头就更大。主妇把鱼头剁下来,一切两半,中间使其稍稍骨肉相连,在熟油中煎成两面焦黄,然后加水炖,直炖到鱼骨鱼肉快要分离之时,再放入豆腐和佐料,佐料不外乎是葱姜蒜糖醋酱之类的,再接着炖,炖到分不清哪是豆腐哪是鱼的时候,把鱼刺鱼骨先清理掉,剩下每人一碗鱼羹,吸溜吸溜喝下去,喝得满头大汗,别提有多爽了。
现在的一些大饭店,也在鱼头上做文章,但无论是剁椒鱼头还是鱼头豆腐汤,或者是葱油鱼头等,都不及记忆中的那一碗鱼头豆腐汤带劲。
这道菜倒是跟眼下正处在落寂状态的赵本三有点干系,听说最近老赵也不上台显摆艺技了,改成钻研厨艺了,就是专门在台下给演出的徒弟做“大灶鱼”。这种做法跟几千里之外的江南鱼头豆腐汤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本山是整条鱼在锅里炖,直炖到鱼骨头都化掉为止。而江南的鱼头豆腐汤只取鱼的一部分而已。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炖这种鱼一定要用大灶,一定要用柴火烧,一定要用铁锅,否则就出不来那种独特的鱼香味。
大鱼的尾巴是十分讲究的。现在市面上大家都喜欢买胖头鱼的鱼头,而且鱼头和鱼尾巴的价格还相差老大一截。其实在以前,鱼的尾巴部分才是真正的宝贝。一般主妇们会在鱼尾巴上用菜刀斜刀划拉出网格状,然后在热油中煎成双面焦黄,再放入佐料炖,炖熟了撒上韭黄,这个鱼尾就成了餐桌上地位等同于扣肉的另一道大菜了。只不过这道菜时间放不长,一般三天后就得吃掉,除夕晚也可以被开筷,但是不能全部吃掉,因为必须“年年有鱼”么。
在老家,这道菜还有另一个很费解的说法,叫“划刺划刺”,这不是鬼子话,但比鬼子话难懂,到底是什么意思,老衲到现在也不是很清楚,反正现在有人出门走亲戚,如果有人问你去干吗?那人会说我去XX村“划刺划刺”;或者在吃饭时有人打来电话,你一嘴的饭渣滓正吧唧吧唧,对方立马就明白了,说那我一会儿再打吧,你先“划刺划刺”;或者你赶集带回来一大堆的菜蔬,村里人见了说你家要“划刺划刺”了?
老衲的理解,这“划刺划刺”显然跟鱼尾巴有着很大的干系,因为鱼儿游动时主要靠尾巴的划动产生推力,鱼又是佳肴。由鱼的尾巴引申到大吃大喝,十分的形象。
大鱼的中间部位则有两种做法,一种是把鱼剁成块,在热油中煎至七分熟,然后加入酱油、盐、糖和料酒炖,快出锅时,掺入量比较大的醋,再勾芡,是为“醋溜鱼”。如今浙菜中的招牌菜“西湖醋鱼”基本就是这种烧法,所不同的是老家的“醋溜鱼”是大鱼的鱼块,而“西湖醋鱼”是整条的小草鱼或者鲈鱼,但味道是差不多的,其实质是以醋味挥发掉鱼腥味。因为又甜又酸,这道热菜也是“文化革命”时期平时难得吃到的一道大菜,一般主妇一端出来,不出几分钟就会碗底儿朝天,有好客的主妇就会留一手,很快又去厨房铲一碗出来,大家吃个痛快。
另一种就是江南宴席中常见的鱼圆子了。刮鱼圆子是个技术活,一般的主妇不会做,需有厨师带教了才能自己做,盖因这活非常讲究刀工,刮得不好了,留下鱼刺在鱼圆子中,那是要出问题的,因为鱼圆子就那么小的一颗,一般都是被客人囫囵吞下去的,顶多也就是一咬两半吞下去,如被鱼骨咔住了,就麻烦大了。
鱼圆子在温州和闽南一带比较简单,那边海里的大鱼多,去掉鱼头鱼尾和鱼皮,把鱼背脊两侧基本没鱼骨的两片鱼肉留下,然后用刀背把鱼肉砸烂了就成。但是在江南的冬天,上文说了,大鱼还是很金贵的,要尽量的减少浪费,所以就用菜刀斜着在去了鱼皮的中间部位上使劲地刮擦,直刮到鱼的中骨部位闪闪发亮为止。
刮下来的鱼泥集中到一个大的钵头里,然后加入蛋清和淀粉,再用一把筷子不停地搅拌,直搅拌到鱼泥粘稠如面团,然后包在一张纱布里往外挤,用调羹一个一个地刮断,是为鱼圆子。鱼圆子一般只在婚丧大宴席中才会有,有条件好一点的人家,过年也会备一些,通常的做法是把鱼圆子和肉圆子和青菜叶子一起煮一个汤,一般是8个鱼圆子和8个肉圆子,客人一人俩圆子吃掉后,然后大伙儿把那鲜美的飘着青菜叶子的汤水喝个底朝天。
除了肉和鱼,过大年别的菜肴就比较随便了,一般也就是粉条炖白菜,咸菜炒豆干,芹菜炒鱿鱼等几个。还有就是各家千篇一律的一碗大酱。这大酱俗称辣椒酱,就是把豆干、芋艿、萝卜等切成丁,再把杀鸡杀鸭时的那些内脏切碎了,拌上一大坨自家晒的大酱,烩整整一大铁锅盛到一个小水缸里存起来,开席前从里面挖一大勺子盛到碗里即成,因为荤素俱全,大酱又很下饭,这个雷打不动的菜是8大碗或12大碗或16大碗里的常客。
总之,除夕那顿饭,那是真的可以敞开肚子吃的大餐,在那一晚,无论你吃多少,都不会招致大人的呵斥和白眼,印象中,那顿饭后,一般肚子都会涨得难受。
至于正月初一的穿,不说也罢,那年月,哪有年年穿新衣的福分?现在五六十岁这把年纪的人,谁家不是兄弟姐妹一大把的?缝缝补补,拆拆洗洗,老大穿旧老二穿,老二穿过老三穿......
无论穿不穿新衣服,正月初一一大早,晚辈们总是穿得整整齐齐地去给长辈们拜年,然后长辈会给个几毛钱的“拜岁钱”,大家图个穷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