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起我讲课的热情

2018-6-14

以下是对第二课堂第八小组讲习“新凯恩斯主义”的一个记录。

就我平时的观察，第八小组的三个女生，应该属于态度认真，勤奋踏实，悟性极高，学习能力极强的那类学霸。一个学期以来，她们仨总坐在一起；她们专注听讲的神情，几乎一摸一样。课间和课后的休息时间，也是安安静静坐着，或者翻翻书，或者看看笔记。对我安排的读书及写读书心得，她们当中的两位表现极为出色，选书既适当，思考还深入，还能联系实际，还能综合比较。两次的读书心得，我都给她们二位A+。在两个课堂中，两次读书心得都得A+，凤毛麟角。对于期末的大作业，她们很早就开始准备了的，早早就制定了阅读和研究的计划。后来知道，我提到的那些新凯恩斯主义代表人物的著作，她们大多读过。不仅读过，还深入思考过，多次讨论过。我对她们的指导，其实比较简单。就只是提出一些基本的原则性的要求，比如主题，核心，结构，层次等等。她们很快就领会了我的要求，能够将工作做得让人满意。我没有跟她们交流过邮件，只是在课后讨论过几次。指导她们的研究很轻松的原因之一在于，每次向她们提出的意见，她们都能领会，而且能举一反三。不过，对于所要讲习的理论的取舍，她们有自己的主张。

一开始走上讲台的是周同学。看样子周同学就是那种天赋既高还要努力的好学生，她课堂上的专注表现很多次都给予我激励。讲习的开始，是一个关于讲习内容的框架，接着是对新凯恩斯主义的概括介绍，然后是新凯恩斯主义的产生背景。声音清脆明朗，表达言简意赅。那种既书面又日常的表达方式，很适合大家的胃口。一边自如地讲着，一边随意做着手势，我看出来的是讲习者的娴熟和自信。这种自信我相信是有来由的，她一定读过不少相关的著作，一定做过一些自己的分析研究。讲到代表人物的时候，感觉速度进一步慢了下来，情绪更加饱满。讲代表人物，就是讲经济学家思想的成长。顺序讲了三个代表人物，曼昆，斯蒂格利茨，阿克洛夫。周同学也对斯蒂格利茨有着更多的好感，不仅因为他的理论贡献，还因为他对中国的友好态度。在中美贸易关系中，斯蒂格利茨一直对美国的保护主义持批评态度，而对中国的政策给予支持。讲课讲出了感情，听着就比较顺耳了。接着讲到阿克洛夫，讲到《“柠檬”市场：质量的不确定性与市场机制》，讲了这篇文章的写作和发表，着重讲解了这篇经典论文的内容和影响。周同学很好地理解了这篇文章，用例子仔细解释了二手车市场因为信息不对称而导致失衡的过程。分析很有条理，很吸引人。新凯恩斯主义的很多理论都很吸引人的，但要是讲不清楚，不得要领，就会很无趣。周同学的讲习，完全领会了阿克洛夫的思想，确实给人以知识的享受。我以前听学生讲阿克洛夫，总是拿他与耶伦之间夫妻经济学家的噱头来招摇，对其精彩的“柠檬市场”理论则一笔带过，我认为这是浪费时间。周同学显然更相信理论的乐趣，所以她只讲了“柠檬市场”理论，对“夫妻经济学家”则提都没提。接着讲理性预期假设，解释其含义，介绍了新凯恩斯主义的“理性预期”与理性预期学派的“理性预期”的异同，分析既深入，表达又流畅。坐在下面听学生讲课，也是一种享受。

周同学讲完假设之后，基本理论的讲习交给耿同学。耿同学的学习能力领悟能力应该是非常强的，我前面说的两次读书心得都得A+的，耿同学就是其中之一。耿同学对新凯恩斯主义经济学基本理论应该是非常理解的，讲起那些复杂理论来，都是得心应手游刃有余的样子。她的表达是清楚的，语言是流畅的，逻辑的合理的，举例是丰富的。关于商品市场的价格粘性问题，重点讲了菜单成本。耿同学使用了模型和图表，还在黑板上作了演示，分析了小菜单成本与经济周期的关系，又举了一些生活中的例子。耿同学在作模型推导的时候，我想起了我家附近那家沙县小吃。我在他们家吃排骨面已经十多年了，“菜单成本”的情景早就观察过。一开始是五元一碗的排骨面，里面有像模像样的三块排骨。后来排骨价格上涨，按理说应该提高排骨面的价格。但是，要涨价就得更新菜单。更新菜单是有成本的，而提价的后果如何还不好预期。作为一种替代方式，他们采取的应对排骨涨价的方法，是减少数量或者降低质量。比如，排骨面还是五元一碗，不过里面的排骨不再是三块好排骨，而是三小块劣质排骨了。这样做带来了问题。当我感觉到这家的排骨面质量下降之后，就很长时间没去他们家了。菜单成本讲的就是这么个意思。由于调价可能会带来一些问题，于是厂家可能保持原来价格，但在质量或者数量上做些调整。价格的粘性使供求与价格之间相互调整的关系受到抑制，于是不均衡就产生了。

在我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耿同学接着讲到了交错调整价格论，需求非对称论和厂商信誉论，后面几个理论讲得没有菜单成本理论那么深入，全面。感觉理论讲得多了一些。这些理论其实在内容和结构上是类似的，都是讲由于某种原因，价格变化不能及时引起供求调整，或者供求变化不能及时引起价格调整，这就是商品市场的粘性。各种理论，其实都可以看成是实例，讲一个或两个就可以了，讲多了也无益。少讲几个理论，可以将时间节省到强调应该强调的方面去，这样效果会更好。不过，耿同学讲这部分内容，有很好的一点是，最后都有一个总结，这对听者的理解和把握很有帮助。这一部分的总结是这样的，“新凯恩斯主义认为，商品市场中存在价格粘性，市场需求的变化不能通过价格机制作出反应 ,商品市场因此而出现过剩或积压，市场无法出清，市场机制失灵，为此，政府必须干预市场。”这个总结，将价格粘性理论的政策含义也讲清楚了。

在劳动市场方面，主要讲的是效率工资理论。耿同学用怠工模型，劳动转换模型等解释了实施效率工资的原因，解释了实施效率工资可能产生的后果。历史上实施效率工资最著名的例子就是福特汽车工资。耿同学用一系列数据解释了实施效率工资的作用。故事很好，不过 新凯恩斯主义效率工资理论的意义在于解释工资粘性对劳动市场均衡的影响，过多强调效率工资的效率意义在一定意义上已经偏离了新凯恩斯主义的主题。接着，又讨论了隐形合同论，长期合同论，局内人—局外人理论。确实讲的很清楚，不过还是讲多了一点。最后讲的是借贷市场的信贷配给。对逆向选择和道德风险的解释不是很明白，也不够深入。

耿同学的表现值得表扬了。尽管存在一点瑕疵，但总体而言耿同学对理论的理解，对案例的分析，都已经做得很好了。那些小小的问题，实际上算不得什么。

最后，是周同学上台来做总结。先前她们与我讨论的时候，说到新凯恩斯主义似乎没有现代货币主义那样明确的政策工具，感到有些不好处理。我的意见是，尽管新凯恩斯主义没有现代货币主义那样具体的政策工具，但他们对政府与市场关系的认识是深刻的，他们的理论也是有着明确的政策倾向的。我建议她们， 主要讨论一下新凯恩斯主义关于市场与政府平衡的观念，主要介绍一下克林顿政府期间的政策实施及其成效，最后可以对干预-放任的交替关系做个总结性的评价。

周同学的总结，基本上就是上面这样一个结构。关于干预与放任循环的观念，我在之前的教学中讲过一些，跟他们的讨论中也涉及到一点，不过没有系统阐述过。周同学显然看了一些相关文献，并有深入的理解。她对这个问题做了一个比较深入的讨论，所表达的认识还有一定的深度。

最后的环节，安排其他小组的点评。我跟“新制度经济学”小组的代表提出要求，就两个学派的相关性作出评价。菜单成本与交易费用，长期合同与企业，逆向选择与制度等内容，对两个学派的相关性作出了一些猜想。这些环节也是我在听讲的过程中想到的。由此我对这些孩子的学习能力再次刮目相看——他们不过是学经济学不到两年的本科生，这种领悟能力真的让人惊喜。

由我最后点评的时候，我讲课的欲望被激发了。讲到新凯恩斯主义与新制度经济学的相关性时，说着说着竟扯出了很远——

“新凯恩斯主义与新制度经济学的相关性，在某个方面是确定的，这就是信息经济学。新凯恩斯主义的代表人物，斯蒂格利茨，阿克洛夫和斯彭思，都是因为对信息经济学的贡献而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可以说，信息经济学是新凯恩斯主义经济学的重要构成内容。可是，信息经济学的创始人一般认为并不是新凯恩斯主义学派的斯蒂格利茨或者阿克洛夫，而是新制度经济学的代表人物张五常。张五常的博士论文《佃农理论》，讨论了信息-风险-契约-效率的关系，被认为是信息经济学的开山之作。张五常一直对自己的这一贡献津津乐道，说自己是信息经济学的鼻祖。张五常这样说有些狂妄，很不够谦虚，但张五常有这种狂妄的资格，他确实很了不起，很有创造力。事实上，不仅张五常这样认为，斯蒂格利茨也承认张五常的开创性贡献。那么为什么作为信息经济学创始人的张五常没有能够获得诺贝经济学奖，而是受到他启发的经济学家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呢？一个重要的因素是张五常不愿意使用数学。张五常对经济学中的数学使用是持排斥态度的。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经济学研究中已经时兴数学方法了。所以张五常在《佃农理论》，不得不勉为其难地使用了一点数学，构建了数学模型。他的数学应用似乎很不好，比不用还差。也可能是因为数学应用的失败，他的导师推迟通过他的博士论文。斯蒂格利茨等人作为信息经济学家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对奠基于张五常理论的信息经济学进行了形式化的处理。”

“张五常对信息经济学的贡献，也得到另外一位华裔经济学家杨小凯（1948-2004）的认同。张五常自己对数学没有兴趣，对他人使用数学也有些不接受。比如他在评价杨小凯的时候就说，杨小凯的经济学，除了数学就没有什么东西。这种说法是很不公道。杨小凯对经济学是有过重要贡献的，在应用超边际分析解释分工和专业化问题时，他的贡献是巨大的。杨小凯是世界一流的经济学家，也是华人经济学家中离诺贝尔经济学奖最近的人。曾经有美国多位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如布坎南等人向诺贝尔经济学奖委员会推荐过杨小凯，可惜他在成为第一位华人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之前就英年早逝了。尽管张五常对杨小凯的评价不公道，杨小凯对张五常的贡献的评价却是公正的。杨小凯认为，张五常在几个方面对经济学的贡献是世界一流的，一是对产权与外部性关系的分析；二是对契约理论的贡献；最主要的就是对信息经济学的贡献。说到这里，不由得扯远一些。”

“尽管张五常与杨小凯在学术上有不同观念和认识，但他们却有着很好的私人关系。杨小凯是从武汉大学离开去普林斯顿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的，等他毕业的时候，却回不了中国了。当时美国也不留他。那时候，杨小凯的经济学研究，已经达到世界超一流的水平，美国的大学认识不到杨小凯研究的水平。无奈之下，杨小凯去了澳大利亚莫纳什大学。还是华人经济学家黄有光的帮忙。那时候，杨小凯在经济上很拮据，于是在香港中文大学担任院长的张五常就请杨小凯来讲课，给予很高的课酬。杨小凯显然是穷疯了，拿到一笔高额课酬之后就希望尽快翻倍，于是将全部课酬投资到期货或者其他投资品种上去。一个伟大的经济学家可能同时是一位拙劣的投资者。结果，这次投机血本无归。白白辛苦一番，最后两手空空。张五常看杨小凯可怜，又安排他上课，又支付高额课酬，这次杨小凯不敢进入投机市场了。”

“扯远了。实在是因为今天第八小组讲习很精彩，激发我讲话的兴致，才借机说了这么多。大家应该理解我为什么对你们的讲习要求这样严格，我是放弃自己讲课的机会来训练你们的；而讲课对我来说可是一件其乐无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