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奇石及其他


 胡同,奇石及其他

2018-5-20

我在去年的一个什么图书排行榜上看到何伟的《奇石》,于是买回来看看。

何伟本名彼得·海勒斯,是一位美国青年。他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加入志愿者组织来到中国,教授英语。因为喜欢旅行,热爱自由的生活,工作结束之后没有立即回美国,而是想方设法留下来,一边旅游,一边考察,同时给美国几家杂志写介绍中国风土人情及社会经济发展进程的稿子。他这样居然能够养活自己,后来还成为畅销书作家。在此书之前,何伟出版了两部纪实文集《江城》和《寻路中国》,还获得什么国际奖项。

《奇石》是何伟的第三部著作,包括二十多篇长短不一的文章,其中主要是他在中国的经历的纪实,也有几篇设计在日本、巴基斯坦及美国的经历。下面我简单介绍和分析其中的几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胡同情缘”。

何伟租住在北京的菊儿胡同。胡同由于其特殊的环境和结构,很容易将居住者联系和团结起来。因为胡同狭窄,容不下大的超市,于是就经常有胡同串子来做各种小生意,也就把居民们串联起来;因为胡同住户都没有单独的厕所,大家都要到公共厕所方便,于是厕所也就成为人们日常联系交流信息的重要场所——作为公共空间的厕所具有除了厕所之外的其他公共功能。

为了迎接2008年奥运会,政府从2000年左右就开始进行环境卫生建设,菊儿胡同的公共厕所也得到整治和建设。设施改善了,卫生改进了,空间扩展了。渐渐地,附近居民将家里闲置的沙发,桌椅等等搬到公共厕所附近的空地上,胡同里的老人们闲来就可以到那里聊聊天,喝喝茶,打打牌。再往后,到了周末的时候,还有人提供啤酒和烧烤,就在公共厕所边上搞起了“胡同party”。何伟讲的这个故事很有意思。人作为人有追求社会生活的本能,而人的社会生活的实现,需要公共空间。我们这些年来,经济建设不断加速,住房面积不断扩大,但是建设者们忽略了一个重要的因素,人们是需要一个公共空间来实现和体现人的社会存在的。在我们小区,没有公共活动空间,老人们就只能挤在地下车库出口一个小小角落里打麻将。菊儿胡同的住户们当然也有着强烈的公共生活需要,没有正式规划 和建设的公共空间,他们就只能将公共厕所附近的空地开辟为公共空间了。

第二个故事,“海滩峰会”。

20007月,何伟到北戴河旅游。他显然不是单纯去旅游的。听说有一个中央高级会议在那里举行,将讨论中央领导接班人的人选问题,何伟希望能够道听途说得到一点消息。这样来说,何伟就不仅仅是个旅行者了。

何伟住在一家煤矿疗养院里,很快与住在那里疗养的几位工人打成了一片。何伟的交际能力很强,在任何地方都能与当地人打成一片。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晚上有小偷闯入他的房间。虽然他赶走了入侵者,没有受到任何财物和人身的损失,还是感觉到这座城市的不友好。更不“友好”的事情接着发生了。白天何伟去逛公园,在某个地方掏出笔记本来记事并画素描。有人——他后来知道那是便衣警察——盯上了他。在他走到僻静处时拦住了他,对他进行审问,要求他交出笔记本。何伟自然不会顺从。他是美国公民,有着某种天然的优越感,相信中国警方奈何不了了,他相信通知大使馆就会得到保护。警方似乎对何伟也没有办法,放走了他。但是,随后几天,何伟总会发现有人在跟踪他。那些跟踪者看起来都很敬业,却又显得有些笨拙,他们总会被何伟发现,何伟有时候还会跟他开开玩笑,出一出他们的“洋相”。

何伟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显然对中国警方的工作不够尊重。在他观念里,中国警方过于敏感,过于谨慎了;而且,中国警方的这种谨慎和敏感妨碍了他的自由。我对何伟的这种态度很不以为然。任何国家在任何时候,都需要对外来者保持必要的警惕,就算是美国人也不例外。何况,何伟去旅游的地方,是有着相当敏感性的北戴河,而他这次在北戴河的出现,实际上是有着刺探情报的嫌疑的。

第三个故事,“奇石”。

何伟与一个同样来自美国的大个子朋友自驾前往中国西北旅行。走在河北境内,路边几次看到“奇石”的招牌,猜想是民间展览。中途休息的时候,为了放松,就进入一家奇石馆去参观。进入展厅,才发现展示的不仅是“奇石”,还有各种玉石饰品。

参观的通道很窄,何伟走在前面,他大个子朋友走在后面。忽然听到哗啦啦一声响,在何伟那位朋友身后,一件玉石雕件掉落地上。那是一座大型木船的模型,就是那些大老板放在办公室上祈求一帆风顺的那种。一下子几个人围了上来。有人提醒何伟:“你朋友的大衣将展台上的玉石巨船扫下来摔坏了。”何伟明白,他们遇到碰瓷的了。那玩意儿肯定是被人有意扔到地上的,否则谁会将那么珍贵的东西放在大衣可以将其扫到地上的展台上边上呢?何伟的朋友已经吓得发抖,何伟却能够保持镇静。对方要求赔偿2000元,何伟只掏得出50元。对方接过50元,就盯着何伟犯傻。何伟拉着朋友赶快离开,开出几十里之后还在背心冒汗。

十几二十年前,何伟他们遇到的这种碰瓷的事情属于稀松平常,这是当时中国社会市场秩序混乱的表现。我的老同学老汪原来在066基地上班,到武汉来向上级汇报工作时,就在武胜路地下通道遇到碰瓷。全身财物被搜刮得干干净净,后来还是我给他买的回程车票。这样的事情,程度不是那么严重的,我们也碰到过。对中国人来讲,这种事情可以算是家丑。我们自己人之间抱怨一番,谴责一阵,都属于正常。可这种事儿让何伟这样一个外国人来说,我就会觉得有些不爽。即使他说的是事情,我们听起来也会反感,就好像是污蔑一样。

第四个故事,“中国巴比松”。

在浙江的丽水,当地政府鼓励私人画廊的发展,给予房租,税收的优惠,试图将其打造成中国的巴比松。巴比松是法国一个以乡村风光和农村生活为主题的画派,曾经在绘画史上有过重要影响。

丽水的私人画廊,主要从事油画生产。之所以说是生产而不是创作,因为他们的油画不是来源于生活,而是来源于照片。通常是做法是这样的,画商提供照片,画廊再将其转化为油画,然后收取加工费。在绘画过程中,画家或者画匠是没有任何主动性和创造性的,他们只是一摸一样地将照片变成油画而已。何伟仔细审视过几幅油画,发现上面的英文字母虽然看起来很像,意思却不通;对照照片一看,才知道画匠看错字母。因为画匠不懂英文,在将照片转化为油画的过程,虽然做到了字母的神似,意思却完全不一样。丽水私人画廊的生意好像很不错。他们的订单有来自中国的,来自东南亚的,还有来自欧洲和美国的。

那些照片体现的田园风光,大多不是来自中国。其中一张照片的背景,何伟觉得似曾相识。后来何伟回到美国,才知道丽水一家私人画廊绘制的油画,大多是以美国帕克市为背景的。帕克市的山川和河流,医院和学校,矿山和森林,都成为中国丽水这家私人画廊的题材,成为这个油画生产流水线上的重要内容;这个城市的人们被蒙在鼓里;蒙在鼓里的还有丽水的画匠们。

何伟借“中国巴比松”的故事要表达什么呢?也许他想要揭示的是一个国家在高速发展过程中可能出现某些荒唐现象吧。确实,在一个快速发展的时代,人们更多在模仿,而不是创造;更多是在追求利润,而不是艺术。这种情况,不仅存在在丽水,更不仅存在于绘画这个行业。

 

初读的时候 ,我很喜欢何伟的文字。他的语言是流畅的,意境是灵动的,形象是生动的。我对他还有某种感激之情。这几十年来,我们这个国家确实发展太快太快了。因为走得太快,我们很快就遗忘了刚刚过去的一切。何伟的文字,真实记录下我们刚刚经历过的很多事情,他做了我们应该做的很多事情。

可是,看着看着却又感到有些不舒服。比如说在“海滩峰会”中他对中国警察的嘲弄,显示他对中国人民的 不尊重;比如说那个“奇石”的故事,实际上是对部分中国人的贪婪和无耻的嘲讽;比如说“中国巴比松”,实际上是对中国产业畸形的嘲讽。

在我们快速发展过程中,肯定存在很多问题,甚至会有严重的问题。但是,这些问题我们自己也认识得到,而且我们会自己来解决。实际上,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原来存在的很多问题,逐渐得到了解决。我们不愿意别人来对我们指指点点,我们很容易将别人的批评指责理解为阴谋颠覆。这样的心态或许有些幼稚,但却是我们自尊的表现。

我指望在中国工作和生活并有一个中国名字的美国人何伟能够像瑞典人马悦然一样真诚地热爱中国和中国文化,当我读出他的不屑与傲慢时,我感觉到失望。我知道我的这种感情是偏狭的,但没办法,我们现在就这样。等到我们更强大了,我们就会更自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