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流向远方(小说)
文/潘国尧
7月天,一年中最热的时节,大中午,太阳像泼皮一样肆无忌惮地向四周散发着燥热,许多知了像发情的母猫那样躲在柳树梢头发出歇斯底里的叫声。不是生活所迫,这样的时光,人最好是待在自己的家里不要出来!
这是国道边一个很不起眼的面店,店家只是匆匆造了一层的平房,外墙甚至都还没粉刷,如果不是门口的玻璃上贴着“冷气开放”四个大字,路过的人还以为是个厕所。门前的一块空地里横七竖八地停满了各种机动车。因为远离县城,食客多是过路的司机,或者来附近村里做生意的外地人。
兴来在油腻的桌子边上坐下时,月琴刚好把碗里的面条吃干净了,留下一碗清汤,还有清汤上飘着的些许葱花。这样的地方,像月琴这样穿戴很体面的客人是不多见的。
兴来坐在月琴的对面,但是隔了一张桌子。
跟每次来一样,兴来冲着油腻的门帘大声喊道:店家,来一碗酥鱼面,汤要宽,辣子少许。店家在布帘子后叨咕说,咋呼啥呢,每次不就是这两样吗。酥鱼面做起来比较麻烦,一般得等个十几分钟,那时还没智能手机可玩,兴来在位子上感觉没啥事可做,只能盯着手里油黑的筷子想心事。
兴来今年30刚出头的年纪,但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了。这些年来,他没像村里其它年轻人那样去上海建筑工地找活干,而是被他爹死死地摁在老家种地开小店聚妻生子,兴来老爹的理论:钱是赚不完的,但是命是最贵的,他们家就兴来一根独苗,大城市也不好混,万一出点啥破事,他们家的香火就断了。那些年,时不时的有人在施工时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或者打架被捅死的坏消息传到村里来,这使得兴来爹更坚定了要把儿子死摁在村里的决心。
兴来斗不过老爹,这十来年窝在乡下的日子竟也这么过去了。
月琴直勾勾地盯着兴来看了半天,但是兴来一直在想自己的心事,根本就没抬眼看她一眼。这时月琴的司机在面店外面按了一声喇叭催她,但月琴依然没有想出门的意思。
月琴还没拿到驾照,她也不想去拿,觉得从省城到老家,跑来跑去的自己开车也很累的,再说她那做包工头做成暴发户的老爹配有专职司机,平时闲着也是闲着。
酥鱼面终于端上来了,兴来嫌面条不够咸,就从瓶子里挖了很大一勺辣椒酱掺到面条汤里,小二看到了说我们店里的辣椒酱不用花钱的是不是?兴来点了点头没理他,只管自己唏溜唏溜吃面条喝汤。
辣椒很辣,兴来不停地嘶哈着舌条,满嘴的油泡,吃相极其难看。
月琴起身坐在兴来的桌子对面,递给他两张洁白的餐巾纸。
兴来接过纸巾擦嘴,抬头看了一眼月琴,说了声谢谢。
月琴今天上身穿了件黄底大红花的真丝T恤,外面披了一件很合身的白色西装,新烫的长发柔顺地耷拉在脖子两边,一眼看与周遭吃面条的人不像是同一档次的人,也不像本地人的打扮。
因为有个美女坐在边上,兴来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吃面条的速度放慢了不少。
这时外面月琴的司机又按了一声喇叭,月琴从背包里拿出手机拨通了司机的电话,用土话骂了一句很难听的话。
兴来扒拉面条的手痉挛了一下,第一反应是碰上老乡了!
“你只管自己食饥就是!”月琴把手机塞回包里,也跟兴来说了一句很难听的话。
兴来“食饥”不下去了,他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条遥远的小河,还有小河上一座破旧的竹桥,以及桥脚边的芦苇丛……
“我是月琴!”月琴盯着兴来的眼睛说,一边还用拳头在桌子上擂了一下,几只空碗竟然被震得弹了起来。一屋子的食客听到响动后都转过脸来看他们。
兴来两只手撑在凳子上,呆呆撑了很久,说:怎么这么巧呢?
兴来光身子穿着一件背上印有某著名家电超市字样的工装,下面是一条大裤衩和一双人字拖,这样的装束与月琴高贵的行头比起来,着实显得穷酸,甚至有点流氓。兴来偷偷地扣起上衣的两颗口子,想把肚子上黑黑的油腻护住。
但月琴似乎对他的这一身打扮并不感兴趣。
月琴说你现在在做什么?
兴来指了指窗外一辆机动三轮,说自己现在是专门替村里几户人家送煤气罐。
月琴说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兴来想了想说,时间太长了,事情太多了,忘了。
“忘了?你忘得了?!”月琴盯着兴来的眼睛,再次恶狠狠地发问。
兴来被月琴盯得浑身燥热起来,脸也红了。
这是两人15年来的第一次见面。
15年前,兴来和月琴还在老家上中学。
中学在镇上,离他们村里有十几里路,俩人家里的条件都不咋的,那时村里其实很多人家的条件都不咋的,当时,住校是一种很奢侈的行为,兴来和月琴家都没闲钱替他俩缴住校的钱,当然更买不起自行车,所以他俩选择每天步行上学、放学,风雨无阻。
那时村里很多的同龄人初中毕业后都没考上高中,就他俩。
从村里到镇上要过几条小河,小河上有几座竹桥,年久失修,陈年的毛竹都坠弯了,人在竹桥上走,像是在蹦床。
他俩就那样手拉着手在那些蹦床竹桥上走了3年。
有一天,月琴体育课上崴了脚,回家的路上只好让兴来背着她过竹桥。
那时候,月琴的胸脯已经发育得很好了,抵着兴来的背在竹桥上一颤一颤地前行时,兴来总是嫌那些桥太短。
后来好几天,月琴还是只能一瘸一拐的走,因为走路慢,他俩总是很晚才能到家。其实崴了脚一般两三天就没啥大事了,但是月琴硬是装了好多天的瘸子。
那天放学后,兴来依然背着月琴过了好几座竹桥,走过最后一座竹桥时,兴来有点累了,他把月琴从背上卸下时,两人都没站稳,一起滚到了河岸边的芦苇滩上。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月琴躺在地上怎么也起不来了,兴来去搀她,月琴就把兴来按在了自己身上……
月琴指了指公路对面的的那条小河,说还记得这条河是往哪里流的吧?
兴来点了点头。
月琴说还记得那些竹桥吧?
兴来把头埋在两手中间说:都过去的事了,不要再提了。
高中毕业后,两人都没考上大学。那年月琴跟着爹娘要去省城的建筑工地做工,临行前一天,月琴把兴来约到村外的苞谷地里,两人折腾了大半夜,还拉了勾,月琴对兴来说: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兴来于是在家里一边种地,一边等月琴回来。
但是月琴从此就没回来过!
兴来26岁那年,爹说兴来你不要再等了,人家在城里发达了!
为了安慰整天没精打采的兴来,老爹花5000块钱给兴来买了一个贵州女人做媳妇。兴来一开始还是反对,但是终究拗不过父母亲戚的轮番劝说,最后还是跟贵州媳妇拜堂成亲,然后一起种地,生娃。
再后来,兴来就买了这辆机动三轮车,先是在河滩里挖沙卖,后来政府不允许挖沙了,就每天从村里到城里给老乡们换煤气。那时生产队里的地都包掉了,村里人的日子开始好过起来,很多人家都拆了老灶头,姑娘小媳妇嫌老灶头用柴火烧饭又脏又麻烦,都学着城里人的样烧煤气灶。兴来的家在村口,村道从屋前穿过,兴来就把一楼的窗子拆了变成一个杂货店,平时让贵州媳妇看店,自己每天去灌煤气,修灶具,回收旧钢瓶,有时候也顺便回收些旧家电。那时候败家子开始多起来,电饭锅、冰箱之类的家电一坏就懒得修,换个新的图省事。
已经过了吃午饭的时间了,面店里的食客陆续散尽了,屋子里一下子安静起来。小二把所有的残羹剩菜都处理完后,自顾在里间忙着洗刷碗筷了,大堂里只剩下了兴来和月琴俩。
“你那些年在城里是怎么混过去的?”见月琴再不说话,兴来只好这样问月琴。
月琴说不提那些破事了,提起来想哭。
其实兴来也是没话找话,关于月琴一家在城里的事,村里的人是很清楚的,开始的时候还都骂月琴爹不是东西,拿自己女儿当礼品送人揽工程。但是当他们看到后来月琴爹开回村里来的小车越来越值钱时,这种骂声就变成了酸酸的互相调侃了,那些儿子多的人家,老爹就会叹口气说:可惜我那老母鸡只会下带把的蛋蛋。而那些只会下女仔的老爹则被人怀疑是偷工减料或者是酒后驾驶,说下了一屋子的女仔,愣是没一个长得跟人月琴一样的漂亮。
兴来说你怎么会在这样的地方吃饭?
月琴说这些天自己天天这个时候在这里吃饭。
兴来说怎么回事?
月琴说自己打听过,“你一般中午都在这里吃饭的,今天终于逮着了。”月琴说。
兴来就问月琴你为什么不到村里来我家找我?“我们做不成夫妻,难道还做不成同学、朋友?”兴来有点生气地说。
“我还进得了村?”月琴一边说,一边用洁白的餐巾纸擦眼角的泪水。
但是泪水不停地流下来,月琴就干脆把脸埋在桌子上抽泣起来。
兴来呆呆地看着月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月琴哭久了,就问兴来我们今后怎么办?
兴来想了想说:我已经成家了,你也做了十多年的城里人了,“我们这辈子怕是凑不到一起了。”
月琴没说话,只是默默地从背包里掏出一串钥匙,说自己也在县城里买了套房子,“平时没人住的,你随时都可以进去休息,你去的时候给我打手机。”说罢就从包里又摸出一张名片。
兴来想也没想就把钥匙和名片都还给了月琴,说自己已经在乡下散漫惯了,“不想住到城里去。”
月琴说你答应过要等我的!
兴来说我等你等到了26岁!那些年你在哪?
月琴一把扯掉了外面的白西装,闪亮的缎子衫在门口斜射进来的阳光下闪闪发亮,下身的白裙子则把月琴的腰勒得跟葱管一样的挺拔。
月琴说我现在跟你那贵州媳妇比咋样?
因为月琴一直是坐着的,猛然站起来,那穿着高跟鞋的修长的身影和这精致的打扮还真让兴来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但是很快,兴来就把眼睛盯向了窗外,说我得回村了,很多人家等着我送煤气罐呢。
兴来说完,也不想跟月琴打招呼,往桌子上扔了10块钱,要走。
月琴说你就这样走了?!
兴来回过身来说:要不你现在跟我一起回村吧,我让媳妇给你做正宗的川西毛血旺。
但月琴并没有跟着兴来回村。
那天晚饭后,在房间里,兴来媳妇抱着老公的脚给他抠老泥,老爹在外间叫兴来出去一下,兴来说,我们家也没啥秘密的,你进来说吧。
老爹站在门边犹豫了半天,说,月琴死了。
兴来猛地从椅子上弹跳起来,说:不可能的,中午我还跟她一起吃饭来着……
老爹一把捂住儿子的嘴,警告说:你再胡说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兴来媳妇嫁过来也有些年头了,但死活学不会本地方言,不过能听懂大致的意思,加上公公和老公这一不寻常的举动,她就感到肯定是出了啥大事,就问兴来说:你今天是不是跟哪个野女人胡来了?
兴来说你不要胡说,小心我撕烂你的嘴,“你男人我是啥样的人,你还不清楚?我什么时候花心过?”
兴来媳妇说现在不花心不等于以前也不花心!“他娘的你跟包工头女儿早年钻苞米地的那挡子破事,别以为我不知道!”
老爹怕儿媳妇再多嘴两口子会打起来,就一把拉走了儿子。
在屋外,老爹把月琴出事的情况跟兴来说了个大概,兴来感到这事跟自己中午对月琴的冷淡绝对脱不了干系,就问爹还有没有人知道今天他跟月琴在一起吃饭的事?老爹说这要看当时面店里有没有其它人,特别是村里的人。兴来说那破面店几乎都是外地人在吃饭的,不可能有熟人!
老爹说这就好,“你俩在面店见面的事,万不能让别人知道。”
兴来想了想说,好像我们家也没有做啥对不起他们家的事吧?
老爹说,人死为大啊,现在说这些都没意思了。
月琴是在回省城的高速公路上出事的,据后来反馈到村里的消息:月琴是和司机一起从高速公路上栽到路基下摔死的,交警在处理事故现场时发现方向盘是被月琴和司机两双手死死拽住的…….而月琴的手是交警费了老大的劲才从方向盘上掰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