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俩互换”(小说)


咱俩互换(小说)

/潘国尧

 

黄镇长这天又郁闷了,他就去海涂里钓鱼。

因为章三是黄镇长的“赤卵朋友”,就是发小,小学时的同桌。当然最近还有另一桩事使他俩再次走近了。

这就是章三上次把镇里化工厂的董事长揍了,如果不是黄镇长暗中顶着,他可能会被抓去判个两三年。

这事黄镇长从来就没在章三跟前提过半个字,按说除了是小学同学,他跟章三也没有其它关系,这么多年来也没什么礼尚往来过。

但是黄镇长就是要帮章三,不为别的,主要是想出自己心头的那口恶气。

这口恶气他已经堵了好多年了。

 

黄镇长10年前做镇财税所长时娶了“镇花”西霞做老婆。那时西霞是镇上的文艺青年,常在“五四”青年节或者国庆节这样的大日子上台唱流行歌。西霞只要一上台,下边就骚动,不管她唱什么歌,也不管她唱得好不好,下边都掌声如潮,尖叫声不断,还总是集体邀请西霞一次又一次的“再来一首”。

文艺青年西霞是镇上的明星,一般够得上明星的,无论她是在哪个区域里,都往往会形成一个粉丝群,我们的黄镇长——其时的黄所长就是西霞的铁杆粉丝。

黄所长粉西霞是有道理的,一是因为他是所长,按照镇邮电所钱所长一次聚会上的说法:“我们这些七站八所的负责人就是镇里的‘上流社会’。”二是因为黄所长年轻,才比西霞大了几岁。虽然现在81岁的名教授可以娶29岁的女助手,但是若干年前,镇上是不流行老夫少妻的,即便是差个10来岁都会被人侧目的。三是因为西霞是镇信用社里的正式工,工作体面,也可以归到钱所长说的“上流”圈子内的,就是说跟黄所长是一个阶层的。现如今阶层越来越被固化,圈子内啥事都好商量,圈子外,对不起,恕不奉陪。镇上有句俚语:盎狼(黄鼠狼)配马熊,一世吃不穷。意思就是门当户对。还有一句俚语:盎狼跟着葫芦宕(转),意思是大家卖相差不多,是一路货。

有了这三个条件,黄所长就名正言顺地使自己从西霞的普通粉丝向铁杆粉丝方向发展。

西霞的老爹也是镇政府退休的,是老干部,他对女儿总是在人前露胳膊露腿的很反感,所以他决定找个体面的人家赶紧把女儿给嫁了,要不家里的门槛都快要被媒人踏断了。

刚好铁杆粉丝黄所长在这样正确的时机向西霞求婚,西霞的爹替女儿一口应承了下来。

 

但是西霞的爹不知道女儿的粉丝中还有一个更复杂的人,这个人后来让这门在西霞爹看来是十全十美的婚事充满了变数,甚至充满了血腥——这是后话。

这个铁杆粉丝就是后来曾经被章三揍断了鼻梁骨的那个董事长。

后来的董事长当时也就30岁刚出头,本来是“乡下”的一个混混。这个古镇上的人传承了一代又一代的自负和自大,虽说一个破镇方圆也就三四里地,南城放个屁能熏到北城,东城打个喷嚏能把西城的玻璃窗震裂,但是在镇里这些市侩看来,城里城外就是两个世界,城里就是“城里人”,城外的就是“乡下人”。

那时候这个后来的董事长还在现在章三养鱼的海涂里办“乡镇企业”,其实就是一个作坊两个人:后董事长和他的外乡老婆每天早出晚归,在海涂里生产一种可以让粉墙更白的涂料。这个“企业”非常的寒碜,拢共就三四间草舍,草舍里摆放了好几个大大小小的水缸,后董事长和他的老婆每天的工作就是在那几个水缸里用棍子搅和各种助剂,把小水缸里的涂料搅和好了倒到大水缸里,再往大水缸里倒进去很多的水继续搅和,搅和来搅和去,直到“涂料”变得很稠很白。

那时后董事长尽管每天身上被涂料溅得“星星点灯”,却不影响他成为镇上的明星西霞的铁杆粉丝。镇里那个文革中被保留下来的大庙后来被改成了大会堂,逢国庆五一之类的大日子,大会堂里照理要举行盛大的文艺演出,照理西霞是那个晚会的主角,既要做主持人,还要客串别人的节目,当然,最后一定是她没完没了的压轴演唱。不管西霞以哪种角色出场,台下总是一片的叫好声。而在这些乌烟瘴气的叫好声里,后董事长粗野、沙哑的声音总是最刺耳的。

 

这个镇上对文艺女青年西霞充满性幻想的男人肯定有不少,但是像后董事长这样执着的恐怕是极少数。只是按照这个拌涂料的“乡下人”当时的条件,哪一项都没法让他实现“花魁梦”,哪一项都被黄所长远远地甩在了后面。比如地位,黄所长是体制内的科级干部,是“上流社会”,后董事长呢,农民一个,就当时他那点资产,还够不上“企业家”的身价呢;比如年龄,那会儿后董事长都长出西霞一个辈分了,而且家里还有一个黄脸婆占着山头呢;再比如身份,人家黄所长可是“城里”的名门望族,后董事长呢,是章三他们那个穷村里一个刚脱了光的前光棍。

黄所长和西霞成婚的那天,全镇万人空巷。那天西霞穿了一件大红底白小碎花的缎子旗袍,该突出的地方突出,该收紧的地方收紧,盘得高高的发髻上还插了一枝火红色的玫瑰花。镇里上了年纪的老人们说:打他们有记忆起,这个镇上就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新娘子!

那天后董事长在镇石板街十字路口的酒楼上占了靠窗的一个好位子喝酒。俗话说,酒壮怂人胆,在来酒楼之前,后董事长随身带了一桶涂料,但他一直在考虑这个定时炸弹要不要放出去的问题。

等到西霞的婚车缓慢地从酒楼下通过时,已差不多把自己灌醉的后董事长一股酸楚泛上心头,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果断地操起涂料桶直接从窗口倒了下去。

黑色的婚车顷刻间就变成了黑白两色车,像奶牛,又像斑点狗。

一街的观众都大呼小叫起来。后董事长乘乱逃离了作案现场。

没有人搞得清楚后董事长的动机,但是大家都知道是这个乡下佬干的。

古镇其时正在进化中,钱的魔力已经慢慢显现,后董事长后来慢慢切入了钱所长定义的“上流社会”,所以一般人对后董事长这样的主总是敬而远之。尽管西霞爹和黄所长都知道是这个乡下农民干的下流活,但也并没有上门追究他的责任。

那天黄所长开着奶牛车把西霞接到了自己的窝里,虽然半路上窝了气,但是当光彩照人的西霞被他结结实实地压在身下时,黄所长的那一口怨气早跑得无影无踪了。

 

黄镇长暗中帮章三忙的事是派出所的王所长后来告诉章三的。

王所长也是镇里的“上流社会”之一,他在把章三从拘留所里接出来时就说过一句话:日后要好好谢谢黄镇长,没有他帮忙你就得去牢里坐个三年五年了。

后来章三就提了一条30多斤重的“螺蛳青”(一种野生的青鱼)去看望黄镇长,章三把鱼往黄镇长家的院子里一扔就要走,黄镇长死活要拉章三一起喝酒。章三说你是“上流社会”,我是养鱼的,咱俩喝不到一壶里去的。黄镇长说你要是不喝酒就把鱼带回去。

这样章三那天就把镇长灌醉了。

黄镇长酒喝醉了就跟镇上的非上流社会一个样了,他说章三兄弟我喝得不是酒啊,章三说那喝的是什么?“我喝的是寂寞啊!”镇长说。

章三跟黄镇长小时候一起光着屁股在海涂里偷过西瓜,还在晚上一起去小学女老师宿舍窗下学过猫叫,本来应该是“开裆裤社会”圈的。但是这些年黄镇长在镇上风光无限,章三就很少跟他走动了。

章三说这个镇上只有一个镇长,“而章三有很多。”章三说。

镇长说章三兄弟我也想养鱼。

章三说镇长你喝多了。镇长说我真的想养鱼。

其实章三也明白镇长为什么郁闷,这个镇上所有人都知道镇长郁闷的原因。

 

自从黄所长娶了西霞为妻后,后董事长就没有消停过,几年间,那个海涂里的茅草棚涂料厂被翻盖修葺了无数次,现在成了全镇最豪华的办公楼了。

这个办公楼引得镇里那些好看点的姑娘媳妇甚是眼馋,一个个都去里面“办公”了。

最后,连尊贵如镇长夫人的西霞也抵挡不住诱惑,信用社改制后,西霞就被董事长弄到公司里去做了“办公室”主任。

镇上的人于是把这个办公楼叫作“花楼”。

 自从西霞做了化工厂的办公室主任,镇长就开始天天喝醉酒了。

镇上的人都知道后董事长的办公室里有四个浴室一张大床,很多姑娘媳妇都上过那个床。

自从西霞做了主任后,她回家睡觉的日子也越来越少了。

有一天,黄镇长直到半夜才等到西霞回家,镇长问为什么这么晚回来?西霞竟然说:不该知道的你不要多问。

这以后黄镇长果然就很少过问西霞的事了。

 

镇长这天又郁闷了,他就自己开车去章三的鱼塘里钓鱼。

那天章三正好不在,镇长就自己坐在鱼塘岸边钓鱼。

镇长每次钓鱼总是有所斩获的,这是因为只要镇长来钓鱼,章三总要给鱼池某个角落的鱼饿上三两天的,这样镇长的鱼饵一下水很多鱼都会抢着上钩的。

但是这次镇长来钓鱼事先秘书没有通知,章三又不在。

镇长钓了半天连个鱼鳞都没见着,他就更郁闷了。

镇长就把鱼竿搁在岸边,在章三的草舍后大堤的斜坡上铺了几张报纸迷迷糊糊就睡过去了。

这时章三正好从镇上朋友家喝醉了酒回来睡觉。章三是被老婆用自行车驮回家的,在车上章三都要睡过去了,老婆说章三你要坚持住,“坚持就是胜利!”

这样章三就坚持到了家。

但是章三一到他的地铺上就不想睡了,他说老婆我涨得难受。

章三老婆知道只要章三说涨得难受,就得好好伺候他了。

于是两人就大呼小叫地在屋里干起来。

黄镇长被小屋里的响动吵醒了,他想章三这小子真不够朋友,自己在屋里跟老婆来事,却叫他一个人在外面钓鱼。

但是镇长躺在地上腰酸酸的,就懒得起来,他想这两个家伙真有意思,大白天都这么来劲。

 

一会儿屋子里安静下来。

镇长就准备起身回家,他想就让章三夫妻俩好好休息吧。

但是章三显然不想好好休息,他说老婆我每次跟你干都很来劲。

老婆说:那是的,老婆长得漂亮挡不住。

章三说:那要是哪天你也去“花楼”里过夜了,还跟我这么来劲吗?

老婆说:我没那么贱!

章三说:连镇长的老婆都去了。

老婆说:董事长干的不是镇长老婆。

章三说那干的是甚?

老婆说董事长干的是镇长:“你想想,他连镇长的老婆都随时能干,说出去要多体面就有多体面!”

镇长坐不住了,他觉得鱼池在晃动,远处的麦田在晃动,整个海涂都在晃动。

镇长忽忽悠悠地发动了汽车,忽忽悠悠地上了路。

 

那天晚上,镇长与董事长在镇上的豪富大酒店喝酒,西霞陪喝。

西霞坐在两个男人的中间,一会儿给老公夹菜,一会儿给情人斟酒,忙得不亦乐乎。

镇长说我娶上这个老婆容易吗?

董事长说不容易,“但是我为了把西霞挖过来容易吗?”

镇长说那是很容易的,“你一招手她就到你身边了。”

董事长说那你知道你的镇长是怎么当上的吗?

镇长说知道,组织上安排的。

董事长说错,“是我安排的!”

镇长说董事长你喝多了。

董事长说我为了让你当上镇长,“我上上下下使了多少银子你知道吗?”

镇长说:但是我当上了镇长有多少个夜晚是一个人睡的你知道吗?

董事长说那你知道西霞为这哭了多少回你知道吗?

镇长说你要是心疼了就明媒正娶去了多省心!

董事长说我要是娶了西霞你有什么条件?

镇长说就一个条件:咱俩互换,你去做镇长,我来做董事长!

 

两个男人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西霞已经把整整一瓶五粮液喝光了。

西霞把酒瓶狠狠地砸在地上,说:老娘今天想做道长,给你们两个全镇最不要脸的臭男人活做一场法事!

几个月后,黄镇长就辞职了,他在章三的鱼池边又挖了N个鱼池,请了技术员开始养王八。

章三说镇长你为什么要养王八呢?那玩意难伺候。

镇长说你以后不要再叫我镇长了,就叫我老王吧。

章三说你改姓了?

镇长说:我现在是全镇的1号王八,我又养了那么多王八,你说我不姓王谁姓王?

吴越方言,“黄”“王”同音,这以后,镇上的人说起前镇长,大家就都要在前面加上他的姓,有的干脆叫他王八镇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