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的底线(纪实小说)


章三的底线(纪实小说)

/潘国尧

章三是个孝子。这在他老娘还活着时四邻八乡就已传诵着不少关于章三的各种孝行。比如有一年的大冬天,章三的老娘有一天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冷天的鲫鱼汤特别鲜,章三就走了十几里路去镇上买会被冻成冰棍的鲫鱼,但是这种天气养鱼的也懒得翻塘抓鱼。因为天实在是太冷,所以镇上根本就买不到鲫鱼。

从镇上回来后,章三拿了一个海兜(用毛竹片围成一个大的圈子,下连一个兜状的渔网)就去结了薄冰的小河里抓鱼。冬天的鲫鱼一般都静伏在河底,而且还基本是在成群结队地紧贴在小河深处的淤泥里。章三喝了几口高粱烧下河后,冷得上下牙齿咯咯的打架,但他依然举着海兜在水草底下乱兜。无奈除了捞到几条不怕冷的“割稻佬”(一种烂眼睛的小杂鱼),别的什么都没有。

章三就发了狠,一个猛子扎到薄冰下的河中央,愣是在河底兜出十几条大鲫鱼。当章三提着一串冻成冰棍的鲫鱼回家时,他自己都已经冻得说不出话来。

还有就是他娘去世前,本来一直在镇上医院挂水,有一天,老娘坚决要求回家,说不想死在外面。章三怕车子颠簸累着娘,来回几十里独自撑着一条小渔船把娘接回家。老娘走之前想看看她劳碌了一辈子的那些土地,章三就背着老娘消消停停,花半天时间走遍了原先生产队里的所有田头地角,让老娘尽兴“收眼光”。

章三听镇上说书的家伙说过,岳飞的老师周同过世后,曾在老师的坟前搭草棚尽孝三年。章三想人家连老师死了都要尽孝三年,自己亲娘走了,难道还不能吃三年素?章三听说过,人死后,三年内尸骨未寒,子孙的一举一动都会惊扰到先人的尸骨,特别是子孙轻易不能动刀,一动刀,先人的骨殖就会抽搐。子孙也不能吃荤,一吃荤,那些鸡鸭猪牛就会跑到先人那里寻事头。所以老娘去世后,章三三年内坚持不动刀,不吃荤菜,天天喝包谷糊糊就咸菜,即使连过年都如此。

就是这些看似极端的故事,使得章三成了方圆几十里范围内著名的孝子。

老娘过世三年后,章三就去海涂里承包了两个鱼塘,从此天天围着鱼池转,有时候撒些饲料和草料,有时候给鱼池放水,有时候也捞点水面上的杂物,实在没事干的时候,他就坐在鱼池边抽烟,然后想念已经在天堂的母亲,他想母亲要是还在,也不到80岁,村里的德贵老汉都活到93岁了,还能下河摸鱼虾呢,“娘走得还是早了些。”章三总是这样自言自语。

平时,除了鱼贩子来时帮着捞鱼装车使点力气活,总的来说没有多少事可干。

这一年是章三的本命年,他36岁了,媳妇给他买了件红褂子,媳妇说本命年要穿红,于是这件红褂子在五月天仓黄的滩涂上特别的扎眼。

自老娘过世后,章三就只听媳妇的话了,媳妇叫他去东,他就不会往西走。章三这辈子,似乎就服这两人管。

但是章三晚上一般也不回家,他闻惯了海边的腥风,回到村里就浑身不自在。他媳妇也习惯了章三不着家的日子,如果哪一天想跟老公亲热了,媳妇就会去海涂里找章三。章三的两个鱼池紧靠着大堤,这家伙就在大堤下搭了个草棚,冬暖夏凉,着实是个好场所。她媳妇只是不习惯地铺上睡觉,所以平时也不常去。后来,媳妇就说每个月的月初和月末章三必须有两三天回家睡,章三也就听话地回去跟媳妇睡,睡完就走,即便是天还未亮,为此媳妇意见很大,说我们是合法夫妻,他娘的怎么弄得跟偷情似的。每当此时,章三总是笑笑说:跟老婆偷情,来劲。

这一天是农历四月廿一,按说不是章三回家的日子。但是这天章三必须回村,因为这一天是他娘去世十周年的忌日。

章三回到老宅时家里已经是热闹非凡了。十年前的今天,章三娘因病去世了,章三难过了好多天,章三从小到大都没有这样难过过!尽管娘活着时也没少数落他,但他觉得那是娘的习惯,所以没怎么放在心上。然而一转眼就没有人敢数落他了,章三反倒很失落了。这样失落的日子章三过了好多年,直到他媳妇进门后这种状况才有所改善。

烧了纸钱,焚香拜了娘的牌位后,章三的几个远房亲戚就都围坐在几张圆桌旁开始喝酒吃菜。对于这些远房亲戚来说,章三娘十周年的忌日并不是他们此行的主要目的,好好吃喝一顿才是正事。

章三一大早回家时带了几条草鱼、乌鳞鱼和一些河虾,现在大都成了下酒的菜,几个亲戚边吃边夸奖鱼虾鲜,也表扬章三有出息。

这些话章三都不怎么当回事,听多了,没新意,他们说这话的目的也是为了席散时能提一条鱼回去,这个章三早上回家时也都考虑到了,厨房里满满一水缸的鱼,他们可以随便挑。

大概是酒下去不少了,一个混得远比章三体面的远房长辈话开始多起来,一会说章三媳妇如花似玉,说章三五大三粗的,媳妇嫁给章三是亏了。一会又说章三是她一手带大的,小时候很不乖,总是把屎尿拉在她的身上。这些章三也不当回事,每次都是这样话没话找话的,听多了,权当大风吹走臭P。按现在村里那些在外面混过世面的年轻人的说法,这是这些老家伙在刷存在感,完全可以忽略。

但是这个碎嘴的长辈说着说着就说到了章三死去的娘了,章三的俩招风耳就竖起来了:她二妈啊,人是好人,就是脾气有时候不太好。章三隔着桌子盯了碎嘴长辈一眼。远房亲戚似乎没顾到,继续说:现在章三的脾气有点像他娘。章三又盯了她一眼。远房还是没反应过来,几个亲戚马上劝说道:人都过去十年了,先走为大,就不要为难过去的人了!远房说,死了的就死了,只是活着的人不要学样,这样不好!

章三站起身,把一碗黄酒朝远房泼过去,远房没提防,打了个寒颤,倒在了桌旁,坐在一起的远房老公指着章三的鼻子骂道:你个畜生,好歹她也是你长辈!

章三就一把揪住远房老公的衣领抬手捣了一拳,对方很快就血流满面了。

章三还想再出一拳,却被众亲戚抱住了。

远房赖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闹,章三自顾骑上自行车就去海涂了。

这天晚上章三心里一直在郁闷,老娘过世都年了,居然还有人说她的不是,作为著名孝子,这实在是奇耻大辱。在大堤下的小草屋里,章三抽了几颗烟后很早就睡了。半夜的时候,草舍的门被踢破了,进来几个大汉,把章三拖出草舍,用不知道什么东西往章三身上狠揍,章三反应不过来,被打成了重伤。这几个人还顺便把章三的小草屋一把火给点了,然后还在鱼池的网箱里捞走了不少待卖的大鱼。

第二天早上,媳妇似乎有预感似的特地给章三送一些吃的东西,她看到草舍变成了一堆灰烬,章三满脸是血倒在鱼池边。章三老婆要报警,章三制止了她,说报警没用,都一伙的。章三老婆就叫了120,把自己男人送到了医院。

半月后,章三从医院回来,他把两个鱼池的水都抽干了,把大大小小的鱼都贱价卖给了鱼贩子,得了万把块钱,给了媳妇大半,剩下的置办了三桌豪华酒席,把村里一干好友邻居都请来喝了个痛快。

酒席散去后,章三把几条鱼兜在自行车后座旁,一个人骑车去镇上。镇上那家最大的化工企业就是那个远房亲戚的儿子开的,那次他老子被章三一拳打落了几颗牙齿后,当天章三就被揍了。这之后,这个破老板一直对外没什么声响,只是跟门卫交代了,如果章三带着家伙来,或者带着一群人来,就坚决不能放他进公司!

但是这次章三是一个人来的,门卫阻挡了一下后章三说:我是来送鱼的。随后章三把两条大鱼扔到地上说:你们等会给老板送去吧,我现在要到里边厕所里去方便一下,很快就出来。

保安见是章三一个人,还见他穿着大裤衩打着赤膊,手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带,再说,章三又是老板的亲戚,就放了他进去。

章三先在厕所里畅快地撒了一泡尿,然后乘电梯直接上了老板办公的楼层。这个地方章三前些年来过,所以熟门熟路。

章三进门时,董事长正在跟一女下属坐在长沙发上靠得很近地聊天,章三对那个穿得比他没多几片布料的女人说:你先出去,我跟你们老板聊几句话。

女下属出去后章三一把揪住董事长的脖子,说是不是你干的?

董事长说:我出1万块医药费怎么样?

章三一拳揍在董事长鼻子上,对方脸上马上鲜艳一片。

第二拳揍在对方的后脑勺上。

第三拳揍在对方左肋部。

董事长立刻倒在了地板上。章三在沙发上楷干净了手上的血,用董事长办公室的电话报了110120.

 

半个月后董事长出院了,又两个半月后章三也从看守所放出来了。

章三在看守所里的那些日子,他媳妇怕被人暗算,也一直待在娘家避风头。现如今,农村那些有钱的人家啥事都敢做,因为出了事他们都能花钱摆平。镇上那些什么所什么站的干部基本上也都是些地痞流氓,得罪了有钱人,就是得罪了一窝的地痞流氓。

章三自然知道这一圈一圈的关系,他也明白,以一己之力根本就不是这些地痞流氓的对手,但是他心里窝着火:他老娘都过世了年了还要被人数落,这是他绝对不可以接受的,作为方圆几十里内著名的孝子,他必须坚守自己的底线,捍卫孝子的荣誉;同时,他赖以生存的鱼塘现在没了,他今后怎么混?他的媳妇竟然因为害怕而躲到了娘家,这让他一个七尺男儿情何以堪?

章三从看守所出来的这些日子里就这样整天在村里游来荡去,想到这些挖心的破事,章三就静不下来了。村道两边紧挨着的是各家各户用黄土垒起来的院墙,心里窝着火的章三贴着墙根一家一家地走过去,边走边用拳头捣院墙,一捣一个深坑。有的人家是砖墙,往往也被章三伸手一拳捣出一个大窟窿。

 

村里人都人心惶惶,怕章三再干出更出格的事。村长找过章三,让他不要捣各家的围墙了,章三说没事,捣烂了有人会来修的。这事也很快传到了镇化工厂老板那里,老板想,不能再来硬的了,再来硬的怕是要出人命了,自己都上亿的身价,也犯不着跟一个混混较劲。一天,董事长给了副总5万块钱,要副总三天内必须租好至少三个鱼池交给章三。

副总圆满完成了这个任务。

但是章三第四天就把鱼池的水抽干了,鱼卖了万把块钱,然后又像上次那样请邻居友人喝了个痛快。

酒喝完后章三继续在村道的院墙上用拳头捣,一捣一个坑或一个窟窿。

一天村长带着好多人跑到镇上,找到化工厂的老板,说是再这样下去村上的土墙都要被章三砸倒了,怎么办呢?

董事长只好跟着村民回村,在村口看到一拳一拳还在往墙上砸的章三,问: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才能满意呢?

章三说,问你娘去。

第二天一大早,董事长开车带着自己的老娘来到章三娘的坟前,当着章三的面,烧了一大筐的纸钱,放了两箱子的鞭炮,老家伙还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响头,“章三娘,你是知道我的,灌三两黄汤就管不住自己的嘴,那天我不该在你的忌日里说你的不是。我今天给你磕头来了,万望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章三站在边上冷冷地看着老板母子在那忙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天,他媳妇在娘家人的护卫下也回来了,媳妇娘家人怕章三再闹事,要他赶紧离开。章三说没事,“我现在一点也不生气了”。

几天后,章三穿着媳妇给她买的红褂子,背着一个大包离开了村庄,村口有人问章三你要做什么去?章三说:本命年,出去脱脱晦气!

章三出村时,看到村长带着几个泥水墙在补各家院墙的窟窿,“村长你又赚了一笔了”,章三说。

“看来最后还是孝子赢了!”村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