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邻居（七）：“大脖子奶奶”家
2019-1-13
朱六十家对门是“大脖子奶奶”家。
“大脖子病”就是甲状腺肿，是因为碘缺乏而引起的疾病。在我们村子里，段家奶奶这个年龄层，有好几位有甲状腺肿的。段家奶奶最严重，脖子上像吊着一个猪尿泡，村里人一般背后叫“大脖子”的，就是指段家奶奶。我们那里的土话，“大脖子”还有另外一重含义，指一个人喜欢争吵，喜欢扯歪理，甚至胡搅蛮缠。段家奶奶在两重意义上都是“大脖子”。口齿利落，喜欢争论，不认输，胡搅蛮缠，啰七八嗦，这个意义上的“大脖子”比生理意义上的“大脖子”还厉害。全村人都不喜欢“大脖子奶奶”，背后都叫她“大脖子”，这是贬义。我奶奶交代我不能这样叫，见面还是要叫“大奶奶”。
段家在村里算是比较有势力的。段家老爹在村里子有弟兄三个，他自己又有三个儿子。段家三个儿子，都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儿子土改时期做过村里领导，二儿子一直是村里的会计，三儿子做过赤脚医生。我记事的时候，段家大儿子与二儿子已经分家出去了，住到村里的最西头。住在老房子里的，就只有大脖子奶奶夫妇和小儿子。那时候，他们一家三口都还能劳动，生活还算不错。因为住得近，平时联系多，与我们家关系还算亲近，在请吃杀猪饭的范围之内。
他们这一家三口，两个男人都是闷葫芦，话都让老太太一个人说了。我跟张家老爹好像没说过话，路上碰着喊他，似乎也没回应。小小个子的段家老爹，总是背着手低着头走路，晚上碰到，感觉就像幽灵。做赤脚医生的段家老三，不苟言笑，总是丧着个脸，好像别人差他八百吊一样。我家里有人生点小病，会让我去叫段家老三来看看。我懒得看他的脸色，宁愿跑远一些到上寨去请另外一个赤脚医生王家大叔。王家大叔医术更好，还总是轻声细语，和颜悦色的。我在路上碰到段家老三，也懒得叫他；叫他他也是丧着脸，不理不睬的。
段家与朱家关系不好，经常为一些小事争吵。段家奶奶嗓门大，像个高音喇叭，她一吵架就弄得全村都来看热闹，有时候会将我们回家的路都堵住了。朱家与段家关系不好，除了“大脖子奶奶”嘴碎且霸道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据说与风水有关。段家有坐北朝南的正房一间，坐西朝东的耳房一间，其正房的墙头，正对着朱家的大门。朱家以为他们家的很多不顺，很多灾难，都是被段家“冲”的。
要讲迷信的话，“大脖子奶奶”可是我们村里的头号神婆。测八字，看相，算命，招魂，这些都会。村子里的老太太们，大姑娘小媳妇儿们，碰到不顺的事情，总喜欢找她咨询，请她帮忙。小儿夜哭，请她念咒；孩子吃不下饭，面黄肌瘦，请她画符咒，化水喝下；小孩子丢了魂，请她招魂。总会看到老太太小媳妇们悄悄溜进她家，关上门，然后就看到青烟从楼顶上冒出。听说，段家奶奶还有很厉害的一招，就是会放蛊。她要是跟谁有仇，就放蛊来害人。“大脖子奶奶”之所以让很多人讨厌，一个重要的原因可能就在于此——人们可能会将自己的一些不顺或者灾难算到她的头上。朱家就是这么想的。
我家的小菜园就紧挨着段家，田埂之外就是段家的场院。奶奶特意在田埂上移植了一长串的五加皮刺，一是防范段家的鸡子飞到我家地里搞破坏，二来也是防范“大脖子奶奶”的邪术。我在小菜园干活的时候，有时候会看到从她家那边抛过来的香纸，香灰，会怀疑老神婆会不会憋什么坏。我看到“大脖子奶奶”的时候，总是热情打招呼，“大奶奶”“大奶奶”的喊得很甜很热情，其实是虚情假意，有刻意讨好的意思。
说来有趣，段家有两个“医生”，儿子是正儿八经的赤脚医生，没有客户；老奶奶是歪门邪道的巫医，生意倒还不错。“大脖子奶奶”是否真的有邪术，是否真的用邪术害过人，我不确定。但是，村里有不少人相信有。这让老神婆惹人恨。那时候，搞迷信活动可是政治错误，是要被批斗的。记得在1975年某次批斗会上，“大脖子奶奶”被检举，被拉上批斗台陪斗。尽管他二儿子那时候还是生产队干部，也帮不了她的忙。其实她儿子们可能也不愿意帮她，让她接受斗争，收敛收敛也好，免得总被人耻笑。
我们那儿有一个词 “渣筋”，是下面这样一些意思的综合：小里小气，啰里啰嗦，斤斤计较，反反复复，胡搅蛮缠，磨磨唧唧……说到“大脖子奶奶”的为人，人们最常用到这个词。“大脖子奶奶”的计较，那是远近闻名的。她的原则是不占别人一分便宜，别人也休想得到她一分好处。不过，这个原则的后半部分显然要比前半部分执行得好。那时候生产队分粮食，干部们最头疼的一件事就是跟“大脖子奶奶”打交道。不让她占点便宜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即使他儿子主持分配，也不得不从自己家那堆粮食里匀一些给她。
段家三儿子很大年纪才讨了个媳妇儿。老太太差不多跟全村人都吵遍了，新儿媳成为新的吵架对象。婆婆挑剔儿媳本来是常有的事情，更何况是全村最最“渣筋”的婆婆。挑剔，找茬，左不满意右不顺眼，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抄。每次婆媳吵架，都是神婆奶奶的表演，通往我们家的小路都要被围观者堵住。儿子儿媳实在受不了，跟老两口分了家。七十多岁的老夫妇，居然分家单过，这在我们村里可是头一份。分家后，小两口子住楼下，老两口住楼上。从外墙上装了木楼梯。
分家也解决不了问题，毕竟是住在楼上楼下，锅铲免不了磕碰锅沿。儿媳妇儿的肚子也不争气，几年都怀不上孩子；儿媳妇儿因此总处于下风，不断被婆婆挑剔饿，找茬，又得不到丈夫的体谅和支持，郁闷之极，就寻了短见。“大脖子奶奶”少了个吵架的对象，加上年纪大了，也就慢慢消停下来了。
再往后，我们家周边安静下来了，再没有围观吵架的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