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打人致死事件

2019-1-15

1975年是多事之秋。

各种政治运动如火如荼，交替进行。“一打三反”运动，批林批孔运动，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也有好事，比如我们村破天荒地通了简易公路，通了电。何天春这样的黑五类一直很忙，各种集会——包括批斗会和庆功会——都要出席，戴着高帽子挨斗。

那时候我还处在相当懵懂的年岁。经常一个人上山砍柴，一个人下地干活。奶奶总要交代我要找个伴。后来，还是不敢一个人上山了，因为传闻越来越恐怖。

从四面八方来的消息说，南边沙甸的回民闹事了。他们早就购置了轻重机枪，还有迫击炮；他们的住房都有夹壁墙，藏有武器，留有射击孔；他们攻击地方政府，攻击武警；他们见到汉人就杀，甚至将孕妇剖腹……后来又听说，解放军大部队去了，将整个沙甸地毯式轰炸了几遍，有几千人战死；又听说有漏网之鱼，继续在周边危害，报复，见人就砍；还放火烧房子。一时间人心惶惶，白天上山要结伴，晚上不敢出门。有一段时间，生产队还在村口安排了哨兵，晚上也安排民兵巡夜。

可能是人们对乏味而艰难的生活的一种心理反应，那时候还流传起“世界末日”的谣言，说月亮要撞击地球，地球就要灭亡了。谣言刚起来的时候，就有政府工作人员追查，但越查流传越广。有几户人家呆不住了，要做点什么事儿。一方面是大搞迷信活动，另一方面是抓紧时间将家里仅有的一点财物挥霍掉。世界末日就要来到，及时行乐成为某些人的不二选择。最先大肆挥霍的是几户白彝族人家，随后有几户阿武人也行动起来。汉族中一些平时吊儿郎当不务正业的家伙也偷偷将家里的火腿，鸡子偷出来，夜里到公房煮吃。一群人合起来，每人凑点东西集中起来一起吃，叫做“打平伙”。其实就是聚在一起喝酒吃肉。那一年下半年，“打平伙”在壮年男子中间很盛行。我奶奶对“打平伙”一事儿很是反感。她很清楚，什么“世界末日”只是借口，那些没良心的人因为嘴馋，才想出这样的鬼话。确实是荒唐，有的人家，老子在外面大吃大喝，老婆孩子却在家里饿得哇哇直叫。

说是大肆挥霍，其实也没有多少东西可挥霍的，毕竟财力有限。不过，这场挥霍运动还是带来了很多问题。有的人家将种子都卖了吃了，第二年播种就成问题；有的人家，将板壁和楼板都拆了卖了，过冬就成问题。最严重的是风气变坏了。那些嘴馋而胆大的混混们，将自己家里值钱的东西吃光之后，就打起别人家的注意，于是在那个冬天，偷鸡摸狗的事情不断发生。好些人家为了保护自己的财产，晚上就跟鸡子和狗子睡在一起。偷牛的事件都发生了，很多男人晚上就只能住在牛圈里。

在这场大吃大喝活动中，最积极踊跃的要数段五八。这家伙一贯好吃懒做，手脚不干净。他有过在集市上偷东西被人殴打的经历。这家伙小小个子却气力很大，而且动作灵活。人们从他们家房头总有鸡毛丢弃就知道，他家经常吃鸡子。村子里不断有丢了鸡子的，大家都怀疑是段五八干的，但不确定。后来，生产队干部发现公房里的木板少了几块，那是准备用来修新学校的。生产队的公房在村边的山脚，从段五八家到那里很方便。那时正是冬天，下了很大的雪，生产队长聋子大叔沿着雪地的脚印找去，果然是通往段五八家。

公房里的一堆木板只丢了四五块，大家估计窃贼还会再去，于是，聋子大叔召集村干部开会，布置民兵连长带着几个人去蹲守。半夜两三点，窃贼果然出现。就在窃贼扛起木板要走的时候，一顿锄头扁担铺头盖脸打下去。一会儿，求救的呼声停下，民兵们拍拍手回家睡觉去了。第二天段家找到公房，段五八早死了。

后来公安局来了人的。侦查的结果是，段五八的行为，属于盗窃集体财产；而且，从他家牛圈的草堆里翻出几块木板，也证明是公家的。段五八是怎么死在公房里的，还不能下定论。但是，作为盗窃集体财务的罪犯，死有余辜。实际上，当时还在深入展开的“一打三反”运动，盗窃集体财产也是重点打击对象。段五八盗窃走的集体木板归还集体，段五八因盗窃集体财产致死则不加追究。这样，这起打人致死事件就不了了之。

段五八的弟弟叫段六三，跟我还是小学同学。段六三手脚也不干净，也是小混混。幸运的是那个晚上太冷，没有跟他哥哥一起去。改革开放之后，段六三做起了生意，发了财。现在，段六三在村子中间盖起了一座四层的大房子，钢筋混凝土结构的，还装上明晃晃的玻璃。在我们那个贫穷落后的小山村，简直像宫殿一样豪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