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专毕业,我成为了一名基层干部。那时候,才十几岁。
在基层干过的人都说:基层苦!现在的基层苦。当年的基层,更苦。
8月,正值暑热。烈日暴晒之下,一人一包防暑药,一人一顶黄草帽。从8月1日,一直到9月1日,整整一个月,进村入户。日复一日,日日奔走。每天走访一百多个户头。早上6点,就必须出门,到晚上太阳下山,还在各家各户奔走。劝人缴纳农业税费,苦口婆心,喉咙嘶哑。
在后来的一首诗中,我描述了当年的情形:
《下乡.记忆.收粮》
浑浑噩噩已十年
抬头转身一瞬间
新官不知当年苦
干部下乡靠双足
叱骂风雨皆无阻
挨家挨户收粮谷
肩挑背扛走泥路
烈日当头正当时
头顶草帽急行步
汗如雨下且不顾
多走一户是一户
日访百户乃常事
暑热过后尽黑肤
这只是包罗万象的基层工作中的一个方面。
最苦而且危险的工作,是上山去扑灭森林火灾。
我也曾在一首真实记录一次灭火经历的诗中,描述过那种情形:
《记忆.2008山林火灾》
年初大雪冰冻时
山间竹木倒地枯
八月酷暑天不雨
连日暴晒热且干
山间竹木一时燃
火势借风迅且猛
整夜辗转迎火战
次日清晨下山来
肚饿口干腿脚软
衣裳湿透拧出汗
鼻中烟尘已成团
汗滴漆黑如墨水
团出炭黑如脸面
路边清水洗洗脸
洗后脸却仍发黑
忽然身上手机响
邻乡山火已三日
山火无情人有情
披衣执具再上山
我生活在江西省萍乡市上栗县鸡冠山乡。这是一个山区。在峰峦起伏的屏障之间与山窝之中,坐落着一个又一个的村、组。在冬日的每一个山顶,你都能看到团团烟雾,从山下的某些个烟囱中冒出。这是一种人间的生气。
在某些特殊的日子,我们几乎每天都要冒着被山火烧死的风险上山灭火。山火很难被扑灭。我们经常受伤。但是只要出现火情,我们就必须迎火而上。这是我们的工作。
在灭火的过程中,我们被烟火呛得直咳嗽,我们也被烟火熏得泪水直流。
艰苦的奋战之后,洗脸之前,脸是黑的;洗脸之后,脸还是黑的;衣服就如浸湿的毛巾一样,可轻易的拧出汗水。
有过一胖子同事,身子不高。有一次上山灭火的时候,同事开玩笑说:他要给烧死啊,即使尸体已经被烧的碳黑,大家都能认出是他。因为那将是圆滚滚的。还有过一瘦子同事。有一次上山灭火的时候,他说:豆鼓厂可以招呼他去上班,让他挖鼻屎,因为他每次上山灭火回来,挖出的鼻屎就象是黑色的豆鼓。
如果没有这些黑色笑话,一些同事真的没法挺过去。
我至今记得,十几年前一个狂风呼啸的夜晚,在远处传来的噼啪作响的爆裂声中,我们毅然决然的进入了那片林地。
那是一片竹林。竹高五六米。竹子下面,是荆棘和野草。
我们挥舞着随手砍下的长枝,奋力的扑打着火苗。火苗也在向我们凶猛反扑。我们就像是在逆水行舟。如果我们不能拼力划动,舟船就会顺流倒退。我们就像是推着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一样。在上坡的过程中,我们累得只想立刻摊下,一句话也不要说。但是我们只能继续拼命,继续发力,用肩膀死死顶着巨石,以防巨石顺势滚下将我们压扁。
我们决定暂时后退,急速砍出一道防火隔离带,以保护未燃的地带。这道隔离带宽两三米。我们以为,这便为我们砍出了一个安全保障。至少在隔离带以外,我们会是安全的。有了这个安全保障,我们便有备无患,可放心的继续奋战。
已经是深夜,那时的情势非常危急。在突起的更大的狂风作用下,隔离带已完全失去作用。在深夜的森林中,我们迷路了。我们失去了方向。风,也失去了方向。避免逆风扑火,是自我保护的一种技巧。可这种技巧已完全不管用。那时,不是我们在扑火,而是火苗在狂风呼啸的时候四处爆燃,疯狂追逐着一切不可移动的和可移动的物体。人也成为了火苗疯狂追逐的目标。在十几米高的火海中,我紧紧跟随着前面的人疯狂逃窜。我无法确定前面的人是否在引领着一个正确的方向。无法形容的疲累,甚至沾带了无缘无故的愤怒,绝望的要放弃。可是你绝不能放弃,因为你无法确定后面是否还有人在跟随。你是在为自己的生命在负责,你也是在为别人的生命在负责。高叫的人语,呼啸的风声,这一切全成了声音的碎片,混淆不清,消失了。大火爆燃的声音,完全掩盖了其他一切声音。这种爆燃的声音,就像是耳鸣一样,人在哪,声音就在哪,似乎无法通过对于声源的远离而远离。或者你只是不愿意承认,你仍然处于危险的声源的中心。光明处,炙热,烫烤着我们。光明,警示着死亡。黑暗的方向,就是活下来的希望。我们不是在走,也不是在跑,而是在跳,在滚,在爬,在逃离光明,在扑向黑暗。绝望,而张皇,真的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所有人都精疲力竭、失魂落魄。我们绝望而颓唐的坐在一处安全的山坡。每个人都是沉默的,似乎在向黑暗全力索回着失去的精力,却又徒然。不知过了多久。那时候,我才发现我的一只皮鞋丢了。
我把另一只皮鞋穿回了家。回到家来,才发现这只皮鞋也从鞋底被插破。应该是隔离带上尖锐的树茬、竹茬和灌木茬。我们在急忙砍伐隔离带的时候,留下了它们。经过无数次斜砍、劈削的动作,它们就像是留在山坡上的一把把尖刀,可以轻易的插进眼睛、肚子。果然,皮鞋的破洞边沿,还沾染着未干的血迹。而我却始终感受不到多少属于这一部位的特殊的疼痛,因为全身都是火辣辣的。灌木丛中的无数尖刺,在你急速行进的时候,就像是在你身体上拉过的锯条。衣服,从上到下,破破烂烂。身上、脸上,无数划痕。甚至于头上,还在冒出一股毛发的烧焦味。
这就是刀山。
这就是火海。
那时候的一双皮鞋,就是一个基层干部一月的工资。在物质攀比的时代,那时候,一双皮鞋,就是实际年收入并不如乡下老表的年轻的基层干部们,下乡时所保留的最后的尊严。火情发生的时候,我走的匆忙,忘记要穿布鞋。当时同去的一位同事说:你开张票,弥补点损失,我们都会签字的。但是我没有开票。
我从此再也不想穿皮鞋。
刀山、火海,危难中你几乎奉献出自己的生命,而最终,却只是奉献了一双皮鞋。
经历过这一切,你才能真正理解和想象:2019年四川森林火灾中牺牲的30名消防员,他们当时所经历的危难。
2017年,我在微信上认识一企业家。他说可以在我们这搞一个很大的化工企业。他可以出高价征收大量的林地,这可以让当地政府和被征地的农民受益。我二话不说,就把他删掉了。
有的钱,我们不能要。
我们要对得起祖宗,我们也要对得起子孙。
我曾为祖国的绿水青山,无数次的奋战过,几乎献出生命,这是我的荣耀。我不能玷污这一切。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痛过,才能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