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保东作品选2
陈保东,男,河南省灵宝市人。工作单位:三门峡市高级技工学校高级教师。工作之余,喜欢写作。笔名用了他念念不忘的故乡一座山“阙山”。近年来,撰写了大量深受读者喜爱的作品。作为他的朋友,每有新品问世,他都发给我看,并征求建议。退休后去了广州,帮助儿子带孩子。这里选辑了数篇,以饷读者。
如果你能够认真细心地读下去,你就会发现,他的作品非常吸引人,是现实主义的好作品。本集推荐《提拔》。
——编辑:中条山客
【目录】
1、迁 坟
2、神话传说的故乡
3、提 拔
4、雁过
5、葬 礼
1、迁 坟
作者:阙山
一辆黑色的小桥车从国道上拐上了乡间的土路。久旱无雨,又是沙土地,刮着三四级的风,车子也不减速,远远望去,灰黄的尘土被卷起冒天高,就像平地突刮起一阵被鬼怪驾驭的旋风。车子拐上了村中的水泥道,这股旋风才尘埃落定。
深秋的日子,大地像被理了发,水泥道上却果实累累——东边晒一长溜金黄色的玉米,西边晒一长溜圆滚滚的大豆,中间留下一二尺的人行道,东家占三丈两丈,西家占十尺八尺,一家一户,界限分明,从南向北几百米长,就像城里开商品展销会,只是少了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顾客。这年头,粮食也不是什么金贵货,村风的淳朴,又都左邻右舍,虽无人看管,但绝不会有谁捧别人一把粮食倒到自家摊上……
小桥车迟疑了一下,又快速向前,只听“哗哗啦啦”一阵炸响,就有玉米、黄豆被挤压得活蹦乱跳,有许多竟蹦跳到水泥道两旁的土地上、水沟里……一大片雪白的棉花占满了道,车子也照压不误。坐在路旁的李婶拿着mp3,听着《朝阳沟》,随着节拍,脑袋一点一点正陶醉着,冷不防这个黑色的大家伙就冲了过去。李婶立刻关掉了mp3,,站起身来,看着棉花上两行深深的辙印———黑色搅着灰色、大豆搅着玉米,心痛得掉下了眼泪,望望已拐向村中的小车,无奈地蹒跚回家。
一所普通的农家小院,大门敞开,一个人弯着腰正在“嘁哩哐啷”地修整着圆盘耙,见有人进门,他抬起了头,见李婶满眼的泪花,问道:“咋啦?娘。”
李婶道:“晒得花被车压啦。”
“谁的车?”李婶知道儿子的火爆脾气,欲言又止,嗫嗫喏喏进屋了。李婶的儿子叫李壮,长得五大三粗,浓眉大眼,肉鼻子厚嘴唇,连鬓胡子,生来的卷发头,活脱脱一个阿拉伯的人物形象,加上性格憨直、执拗,三十出头啦,还未订上一门亲。但正因此,连续几年被选为村民小组长。直起身子的李壮,抓起一团破布,三下两下檫去了双手的油污,大步流星地跨出门去。李壮穿得不伦不类,上身一件黑色的西服,内边一件红毛衣,下身一件高挽着裤腿的迷彩服,脚蹬着一双灰不拉几的皮鞋,只听巷子内一阵“咚咚”的脚步声……实在叫人生气!棉花上不仅很脏,有的还被拖行了十几米,李壮顺着车辙印向村中走去。
这里是一处不大不小的村落,千把人口的样子。村中的房舍参差不齐,既有红漆大门,高墙大院,白色瓷砖贴面的三层两层楼房,也有一圈柴草堆放、有院无门、土木结构的低矮瓦房。青壮年大都北京、广州打工去了,村中显得十分冷静。一辆黑色的桥车,四轮上还夹带着星星点点的棉花停在一座三层楼房前,红漆大门紧闭着。李壮向前,伸出粗大的双手,把门敲击得“哐叽哐啷”震天响。院内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怒喝着:“谁?拍什么拍!”就听一阵脚步声,“哗啦—”小门打开啦。从门内闪出一个矮胖的老头,圆圆的脑袋刮剃得油光闪亮,眼睛、鼻子、嘴巴被肥肉围堵着,穿一身紫酱色满布着寿字薄夹袄。见是李壮,立刻菊花满脸,笑着道:“呵呵,是李组长,屋里坐、屋里坐。”开门搭话的正是小院主人人称“老员外”。
说起这个绰号,还有一段故事。常有游乡走村的小商小贩,卖凉粉啦,疏菜啦,水果啦在村中吆喝叫卖。一天,一个声音在村中回荡着:“卖豆腐啦——豆腐!”就见老员外拿个盘盘高声吆喝道:“买块豆腐。”卖豆腐的正要拿刀切,就听老员外高声大气地说道:“你给我称够,我可不是一般人。”卖豆腐的问道:“多不一般?”“就像……就像……”“像啥?”“象旧社会的员外。”从此,“老员外”在村中名声大噪,他也乐听不疲。这老员外已年过七旬,见谁都趾高气扬,不屑一顾,唯独见了李壮,总是唯唯诺诺,一脸的奴气,无事还总爱搭讪着。原来,老员外有三女一子,三女倒没有什么出息,嫁入寻常百姓家。儿子可就不同了,大学毕业后,步步高升,升到邻县,担任要职,成了一方诸侯,掌管着几十万人的生杀大权。在市民吃香的年代,老两口转成了市民,成了住在村里的城里人,生活优裕,满脸的得意之色。现今风水流转,农村人又吃香了,又是近郊,不说“返璞归真”,就是一块墓地,也得巴结李壮啊。老伴去世时,李壮认死理——市民得火葬!若不是好话担了几箩筐,早已是灰飞烟灭,一股清气上西天了,哪能抬着棺材入老坟?!我可不要火葬,我还要土葬!叶老归根,我要葬在祖宗坟旁!就凭李壮的执拗劲、二蛋劲,我敢把他惹毛了,岂不成了一股清气!所以,不管李壮把门敲得再响,口气再硬,老员外仍讪笑着直嚷嚷道:“屋里坐屋里坐。”李壮却怒气难消,手一挥道:“瞧——四轱辘上还粘着棉花,这是人干的事!”
老员外扭头一打量,回过头讪笑着道:“啥事都好说,屋里说屋里说。”
“说啥说,就你家车金贵?不会拐别的路!”突然,一阵浓烈的香气差点使李壮闭过气,扭头看去,只见一个留着平头、一身黑色西装、身材瘦削的奶油小生狠狠地瞪着他,李壮问道:“是你开的车吧?”“是又咋样?”声音很尖。李壮定睛一看,原来是个女的。早听人说老员外儿子的司机是个女的,想不到女司机竟如此富有女性的曲线美,大大的眼睛,顾盼有神。“真没有素质!路是走人的,是过车的,还是晒粮的?晒花的?活该!”其实,女司机并不懂得,粮食在入冬存储前,一定要晒干晾净,大太阳的日子,也就三五天的光景。农家人人懂得,真要过车,绕一下也就过去了。李壮听了此话,就像烈火干柴泼上了油,胸中的怒火“砰”得一下燃起了:“这条路是全村人集资修的,你家是出钱啦?还是出力啦?你凭啥走这条路,凭啥?”听到这里,老员外来气了,变色道:“哎哎,李壮,别说你是组长,就是村长、乡长,也不能胡说啊。我儿子可是捐了二百吨水泥……”“屁!一两也没有,没有!”李壮打断了老员外的辩解,“开始说得像梁山好汉,最后是小鸡下蛋。叫你儿子出来问问。”
一听到这,早已围在四周的乡邻七言八语地议论起来:“旧社会,人常言‘好狗护三家,绅士护三村’,没想到咱村好不容易出个官官,屁也不顶。”
“哼,你看那个圣蛋劲,见了谁,头仰多高,像是给村里人当老爷?”“就向谁借过他的钱……”
老员外早就蔫了,女司机还强着嘴道:“不就一把烂棉花嘛!你说,赔多少钱。”
“多少钱?叫大伙说说,三百多斤籽棉,最少不下两千元,赔吧——”李壮伸开一只手上下忽闪着,一只腿前后忽闪着,面孔却朝着村邻。女司机果然慷慨大方,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摞子百元大钞,“刷刷刷”地点了一阵,朝李壮手中一拍“两千一百元,够吧?”
李壮吃惊地看着女司机,又回头望望大伙,突然,脚猛一跺,从一摞钱中抽出一张甩给老员外,高声叫道:“多一分也不要!”扭头走去,走了几步,又回头叫道:“老员外!棉花是你的啦,你自己收拾去。”说完,虎势势地走了。
李壮一走,大伙儿也都散去,很久,才听见老员外的大门“咣当” 一声闭上了。
小轿车在农家炊烟四起的日暮时分从村中另一条路开上了国道,无数的车灯像一道火龙迎面而来,又忽闪一过,一直开到拐向山区的公路上,只有自个的车灯扫射着路面,拐弯爬坡,爬坡拐弯……
耐不住车内久久无言的尴尬气氛,女司机终于说道:“老板,还生着气?”这个时代很奇怪,常有新名词出现。把妻子叫正版,把二奶叫盗版,把情人叫海外版,把知己叫未出版,把领导叫老板…… 很久,坐在副驾驶位上的老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轻缓地说道:“你不该碾压粮食。”
“谁叫你睡着了!我还因为就是叫汽车碾压呢。”
一个长久的无语。
“吧叽!”老板的脸颊上一个响亮的热吻:“算是一个赔罪,可以了吧?”
“唉,”老板叹道“政策变得太快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不就一块墓地嘛。别看咱县深山区,好风水多着呢。你知道,咱县有人在中央干,他家的墓地就是刘风水看得。”
又一阵无言。
“你认得刘风水?”
“我是开小车的命,你不知道!”
“接过他?”
“岂止接过,请他吃饭也不止十次八次。你想在咱这找风水,我一办到底。”
雪亮的车灯前,不时有小动物惊慌地窜入了暗夜,只有兔子与野鸡愚笨,一个高高抬头,盯着车灯,瞪着眼睛一动不动;一个是头钻草丛,尾翎高竖,微微抖动………
不久的一天,老板的手机响了,看到熟悉的号码,打开问道:“啥事?”“说好的事,你咋忘了。快下来,看风水。”老板忙关了手机,快步下楼,坐了小车,出了县委大门。距县城不远的地方,有一株古柏,古柏下站着一位七旬开外的老人,瘦长的身躯穿着一件灰色的长袍,脚蹬一双麻鞋,头上银发倒背,一双大眼有神,面色红润无须,少有皱纹,肩挎一紫绛色背包,背包上绣着黑白分明的阴阳鱼。车停了下来,老板把刘风水让在了前座,车又开动了。该县是旅游大县,观不尽的山高月小、流泉飞瀑;道不尽的珍禽异兽、旖旎风光;车子在如画的景色中前行,终于,在一处山崖前停了下来。
刘风水果不同凡响!步伐矫健,脚下生风,沿着山间小道,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直追的二人香汗淋漓,檫汗的纸巾丢弃一路。气喘吁吁的女司机上气不接下气地解说道:“你—知道—这叫—什么吗?叫赶——风——水!”抬头望去,刘风水站在一山岔前不动了,山风吹动着衣角,好一个玉树临风。二人近前,刘风水指着前方道:“您也懂得,请您细看——此山名曰麒麟山,扇形环抱,如坐高椅,山前,地势平缓,正好建宅立院。回头远望,波光闪闪,正是千秋万载流淌的胭脂河,犹如无尽的富贵滚滚前来。不敢说王侯将相,出几个司局地厅不在话下。可话又说回来,福大命大之人,犹如扬帆顺风;福薄命贱之人,犹如船过浅滩,此乃命数也……”刘风水滔滔不绝,似有渊博文化,女司机附耳道:“听人说国民党时期做过县参议。”老板频频点头。刘风水边说边走,在一平缓处看中一块墓地。于是,从阴阳袋中取出罗盘,左端祥,右瞧看,最后,又从阴阳袋中取出一抦短刀利刃,砍了四根枝条,削尖一头,四下插定,说道:“看清——此坟地东南西北向。叫做头枕麒麟山高枕无忧,脚蹬胭脂河富贵无尽,福荫几代人,高贵不可言。”说罢,扭头就走,二人在后,紧紧跟上……在古柏树下车时,司机塞给了刘风水一千元,一番推让,刘风水还是收下了。这一年的天气就怪,已进入腊月,老天总阴沉着脸,却飘不下一片雪花,只有时不时的西北风吹着口哨肆虐着原野,天气干冷干冷的。电视里不时地传递着天气变暖的消息,什么六十年一遇啦,环境啦,阴霾啦……百姓心里总祈祷着:可不敢发生唐山大地震!
俗话说:七日八时,也有说:七不留宿,八不留饭。已七旬开外的老员外留守着偌大的一所院子。儿媳在省城,早已和儿子协议离婚,跟随妈妈的孙女那里还会瞧看这位住在农村的城里人!只有礼拜天的日子,几个外孙男女的到来,院内才会传来欢声笑语。人们猜测着:老员外是心脏病突发去世的。
听到噩耗,老板慌忙叫来女司机,嘱咐了几句,叫一位朋友开车下山。一路上,想起老爹的辛苦一生,悲从中来,暗自落泪……阴历二十五的后半夜,老板的车子在前,拉棺木的卡车在后,一辆中型面包车殿后,离开了老员外生养一世的村子。远远望去,雪亮的灯光在山道上时隐时现,终于消失在黑魆魆的大山里……
这次丧事,老板没有张扬,极少通知亲戚、朋友、故旧,严防消息外泄。对前来吊丧的村长、老支书、李壮,也未提任何要求,只是求告说:“谁若问起,就说‘老爷子还很健康’。”出了大门,三人嘀咕着:怪了!难道火花?
黎明时分,三辆车来到了麒麟山前,十几条精壮的小伙子从卡车上推下棺木,互相照应,吆吆喝喝,抬向了墓地。几十人跟着,人人膊带黑纱,迤逦紧跟。女司机早已把墓地整好,大家前呼后拥,雕花的柏木棺材终于在坟口前安放停当。“噼噼啪啪”,空旷的山谷里传来一阵鞭炮声,十分的响亮,回声此起彼伏。一个长时的停歇,单等九时一刻下葬。
突然,不少人从山岔口处涌来,有人就在坟口不远处支起一张折叠长桌,人们来到长桌前,上过大礼,三个一簇,五个一伙,来到棺木前,三鞠躬后,回身老板前,道声“节哀。”就围在了墓地旁,悄言细语地说些什么,下葬的时刻未到,前后竟有数百人。花圈堆积如山,老板紧绷着脸,一丝不祥的感觉稍纵即逝……一个圆形的坟冢被花圈围裹着,花圈被无数条红色的鞭炮围裹着,主事者一声开言,孝子们三叩头,同事们三鞠躬后,人们渐渐离开了坟地。怕发生火灾,女司机叫民工点燃鞭炮,焚烧花圈。鞭炮声愈来愈响,火焰就越燃越烈,惊得山中的小动物四散奔逃,鸟雀惊飞……
第二天早上,老板打开电脑,用来排遣心中的悲痛,突然在贴吧中发现许多贴文:
一场丧葬,收礼十六万八……
赶风水麒麟山中,岂是党员领导所为?……
三里长龙送葬车,惊呆多少山里人……
…………
老板头脑轰轰作响,眼前阵阵昏黑,瘫软在老板椅上……
高,实在的高!那络绎不绝的送葬人,原是项庄在舞剑,螳螂在捕蝉……
个把时辰后,老板锁好了办公室,径直走向县委招待所,那里住有省委下派的督察组……
半年后,消息终于传来。经异地审判:老板经济犯罪一百余万,因投案自首,有立功表现,判刑八年……
一个天气情和、秋高气爽的日子,村支书在家中正吃着中午饭,突然听到大门外的刹车声,就见两名警察进了大门。“砰啪”一声,老支书手中的饭碗掉在地上,摔成两半,面条洒了一地,人像得了羊羔疯,双腿抖动,双手颤颤,额头上汗珠不断。警察与其握手,软得竟抬不起来。好半天,才听明了来意:为了加强对犯人的教育,监狱实行了警民结合。今天是请老支书去狱中会见老板,以示人性化管理。明了来意,老支书电话里叫来了村长、李壮。三人稍做准备,随狱警驾车驰向数百公里外的省立监狱。
高墙,电网,圆筒状的铁丝网,持枪的武警战士……到处显示着壁垒森严。通过层层门卡,终于进入院内:整洁的大院有条不紊,半人高的黄杨、冬青正吐着新绿,一队穿着制式服装、全都光着脑壳的人们在跑操,整齐划一,见有人到来,口号更加嘹亮,只是贼亮亮的眼睛不断地对他们行着注目礼。三人在狱干的带领下来到了整洁的会客室——一条长案,几条长排靠椅,他们接过一杯热茶,静静地等候着。会客室的门慢慢地被推开,穿着制式服装、光着脑壳的老板呆立在门口,三人慌忙向前拉老板坐在了长椅上,就见老板止不住的泪水涌流了下来,好像伤心的孩子见到了娘亲。尊从狱干的交代,三人分别从不同的角度说起了社会的发展,村内的变化,亲人的思念,老板专注地倾听着。就要分别了,当着狱干的面,老板对突然长跪了起来。三人慌忙向前参起,急急地说道:“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老板道:“论辈分,你们是叔字辈、爷字辈的,我也跪得起,只是有一事相求……”老支书说道:“你生在咱村,长在咱村,死了也是咱村的鬼,就是天大的罪,咱村仍是你的老家,只要你愿意回村,咱村永远欢迎你,有啥事,尽管说。”老板道:“鬼迷了心窍,就信了风水,把老爹孤零零地葬在了几百里的大山里,清明时节也难到坟前祭奠。我求您们把老爹的尸骸迁葬在老娘的坟旁。”说罢,递于一张纸条,“这是司机的电话。”“是那位女司机?”李壮问道。老板点了点头。李壮道:“放心,这事我一办到底。”
说来就怪,三人从监狱回村后,老支书就撂了挑子,不干书记啦,任凭驻村干部磨破了嘴,说明年换届选举都不行。镇上书记和老支书谈了一个通宵,也拗不过,只好让村长代理了书记,李壮代理了村长,这才算下了架。许久,小道消息说老支书退赔了几万元。
李壮说话果然算数,女司机果然仗义,二人一起将老员外的尸骸迁回故乡安葬……
2、神话传说的故乡
作者:阙山
2013年初夏,三门峡民间摄影协会在年已古稀的尚主席及三门峡市摄影大家潇然的带领下,来到了这个神话传说的故乡。
灵宝是一个神奇的地方,黄帝在此升天,玄宗为其赐名,函谷关紫气东来……其民间传说的二十八景,每一处景色都有一个传奇的神话故事……
官庄是一个神奇的地方,这里是灵宝通往卢氏、永宁的古驿站,过往官员在此打住留歇,飞骑传檄的甲士在此更换骑乘、继往开来,又因哪朝哪代出过一位三品高官,故取名为官庄。而董永居住的董家坡就是官庄的一个村民小组。这里至今有董永的后代140余人,是董氏宗族世世代代繁衍生息的地方,其家谱可惜于1958年大炼钢铁时成了引火之物,名副其实,焚之一炬。
官庄坐落在一道幽深的山谷里——秦岭从这里起步,古代官道从村旁通过,涧河,这条黄河的细小清流日夜流淌,滋润着这里山清水秀,空气清新,远离繁华,民风淳朴,不由地使人想到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
槐姻树
为凡人与仙女做媒的槐姻树已逾千年,占地半亩,濒临官道,老树盘根,腰身粗壮,歪斜倒倚,长臂舒展,枝梢浓密,托着片片的绿云,遮盖着一方浓荫。远望,活像一位醉了的老神仙,斜身靠石,半躺半卧,弯臂支头,正眯眼仰望着山高月小,碧空星稀,倾听者大山与清流的低吟浅唱,回忆着“月下老”的风流时光……摄影者大都耳顺古稀之人,足迹遍布中原,远涉高山流水,竟由不得惊呼:“神树,神树啊!”下了车,顾不得鞍马劳顿,快步于树前,闪身于树下,长焦距,短镜头,犹如群蜂采蜜,醉汉饮酒,这棵仙树就融化在他们的血脉里,凭着阅历,尽情想象……几位须发皆白的村中老人,滔滔不绝,陶醉在神话的传说里:这颗神仙树,根根须须、枝枝叶叶都有着不平凡的历史!树身南侧,有一桶粗疤痕——那是抗日时期,“国军”为修战壕,图神仙树之吉利,做了棚木。那一仗惊天动地,鬼哭神泣。小日本飞机在空中盘旋,吐着火舌,投掷炸弹;国军的钢炮、机枪、步枪炒豆般炸裂。县志记载:歼灭日军数百。仰头远望,山头上还残存着一座古寨,立着英雄的无字丰碑,飘荡着异国的野鬼游魂……还说,有一健在的村民,捡了干枯的落枝,燃火烧柴,从此腰酸背痛,于是,现身说法,反复告诫:神树莫动,动了腰痛……初一十五,鞭炮不断,善男信女就会跪拜于树前,祈求婚姻日臻,默念夫妇白头,即使外省、外县路过之人,也会驻足合十,企盼凰凤和谐,比翼双飞……
七仙女
七仙女耐不住天宫的清规戒律、寂寞冷落,向往着凡间烟火,人世繁华,悄然于“南天门”降落凡尘,一步步向山下走来。风和日丽,群山含情,清风徐来,香气漫漫,珍禽异树,奇花异草,雄鸡鸣唱,牛铃叮当……七仙女袅袅娜娜,一步三摇,驻足于岔道口前:东一路,弯弯曲曲而往;北一路,曲曲折折山下;西一路,拐弯抹角时隐时现。只见她手遮凉棚,远远望见西山腰中啃草的黑牛、花牛,放牛郎口衔茅草,哼着小调,半躺于百花丛中,怡然自得。聪明的七仙女怕忘了来路,随手在岔道口前插了一支“卫茅”枝条,飘飘然向西而来。一条瀑布挂于前川,珠玉飞溅,琴瑟和鸣,一池碧水,上纳于瀑布,下吐于清流,想到了瑶池,七仙女就脱去衣裙,游玩荡涤于青山绿水之中。清凉之水,浸润肌肤,沁入心脾,淋漓香汗消弭,困顿疲乏顿失,七仙女陶醉了……“谁人敢在我白虎谭中嬉戏游玩!”一个炸雷的声音传来。七仙女吃了一惊,只见一个白衣白甲白眉白须龇牙咧嘴的白面凶神淫邪地咆哮着。“此水山中流,此山是我守。马槽伸驴头,此女归我有!”又见一个黑衣黑甲黒眉黑须张牙舞爪的黑面恶煞从山上奔下连连吼道。七仙女定睛细看,乃是守护天宫宫门的两只老虎幻化,一位是守山黑虎,一位是守潭白虎。二虎犯了天条,贬入人间受罚,不想,二虎恶习不改,把七仙女当做凡女争抢。言语不和,二虎瞬间争斗起来,直打得天昏地暗,地动山摇。七仙女趁机穿好衣裙,急步下山,恰遇放牛归来的董永,二人于槐姻树下互托了终生。董永居住的窑洞,就在槐姻树前的半坡上,窑洞就做了洞房。
现今,窑洞坍塌,故事犹存。为纪念七仙女下凡,白虎潭的半山中,至今还有一处七星庙。白虎、黑虎,改邪归正,上天宫了,此处却正在建一处拦水大坝,名曰白虎潭水库。董永在窑洞前挖好的一口水井,井水甘甜,至今不涸。岔道口前七仙女随手所插得“卫茅”树枝,已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大树数围,盘根错节,犹如虬龙,冠盖如云,郁郁葱葱。树旁是一座守护“卫茅树”的山神庙,巧的是小庙外套着大庙,天下绝无仅有!墙体中嵌镶着一块石碑,为道光年间翻修。远在十里八里的山巅谷底,也可清晰地望见“卫茅树”神韵,它与山下的槐姻树遥遥相望,夜深人静之时,可听见两个神仙树喃喃细语,述说着沧海桑田,世事变迁……
南天门
灵宝古有二十八景的传说,也许是对应着天宫的二十八宿,而南天门因七仙女在此下凡,当为第一奇景。天气晴和的日子,站在南天门前,可远望如带的黄河,天地相接处,大河之水,光波闪烁,波涛汹涌,流向了天宫;四围的群山如拱,山高谷深,连绵逶迤,纵横交错,如大海涌动着的浪;夕阳晚照,流光溢彩,林涛阵阵,绿云翻卷,犹如绿草茵茵的广袤草原上驰奔着的千匹驼峰、万匹奔马,山河壮丽之情油然而生;天阴的时光,云遮雾罩,天地相接,浑然一体,抬步于此,可攀天宫,手摘星辰,飘飘欲仙也!最称奇的是两株古树,双人难于搂抱,一为柏树,一为栎树,相距不过盈尺,有说是“柏抱栎”,有说是“栎抱柏”,世事更迭,日月转换,两棵古树,千年百年,相拥相抱,有人说,两棵古树就是董永与七仙女的化身。惊雷震撼,电火霹雳,永不言弃,忠贞不渝,由不得你会想到舒婷的《致橡树》:
……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融在云里,
……
我们共同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
真挚的爱情是人类亘古不变的追求,人与神的结合是人类美好的想象,神话由此产生。官庄是爱情神话产生的地方!祭拜一下槐姻树,喝一口甘甜醇和神仙井水,肃穆于“卫茅树”下,崇拜于“柏抱栎”前,您的爱情定然会甜蜜美好,携手百年。
2013年5月于灵宝官庄。
3、提 拔(小说)
作者:阙山
“通知:各乡镇主抓农业的乡、镇长明日早八点到县党校准时报到开会……”
吉副乡长放下电话,一看表,已是下午三点多,稍作准备,急忙出了乡政府大院,赶上了通向县城的最后一辆班车……
山区正在修建“路路通”工程,颠颠簸簸,.走走停停,赶到县城,已是晚饭时分。吉副乡长吃过了晚饭,躺在县宾馆的“席梦思”上,正要进入梦乡,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感到扎手,于是,起身来到卫生间,透过镜子,看到自己的尊容,不由地“咦”了一声:简直一头“雄狮犬”——一脸长长的络腮胡须“欲盖弥彰”,一头长发,又是平头,自来卷发将头修饰得又圆又大,重眉下,一双细长的眼睛睁了又睁,心中想道:明日要见领导,这幅尊容,怕是又要被领导点名:影响市容,不尊重领导,失了官态。于是,出了宾馆,寻找理发店。
华灯初上,满眼都是光的世界。人流涌动在五光十色的霓虹灯闪烁之中,满耳涌进的是杂闹喧嚣:既有店铺中传出的嗲声嗲气的流行音乐,也有高亢激昂的梆子腔,更有夜市上猜拳行令的“河东狮吼”,俊男靓女迈着轻块的步子相拥而行,时不时还会“啪叽”一个亲吻……想到深山区的所见所闻,吉副乡长心中涌动出一种莫名的烦躁,脑海中突然闪现出“西湖歌舞几时休”的名句来。他左看看,右看看,折步于一偏僻寂静的街道。
街道很静,路灯闪烁在街道两旁的高树冠中,不明也不暗,吉副乡长感到十分的惬意,像是徜徉在山区小镇的夜色中。尽管小镇上无有如此的亮丽,但,小镇上瓦蓝瓦蓝的夜空中永远高悬一轮明月,无数星星永远眨着明亮的眼睛……
一片明亮的灯光挥洒在街道上,吉副乡长扭头望去——是一处临街的门面房,两扇宽大的铝合金门框中镶嵌着两块花色玻璃,路人看不见屋内的世界。门的上方是明亮的灯箱,灯箱上赫然写着“姊妹发廊”。四字浑然一体,虚实相间,浓淡相宜,特别是“发”字的一撇,仿若少女的长长发波,随风飘逸,十分写意,显然不是一般的书家所为。
发廊门突然打开,一个磁磁的、甜甜的声音传了过来:“理发吗?”吉副乡长对写字有一定的兴趣,感到这字体有些熟悉,但想不起来,随便“嗯”了一声,一边用手指在空中比划着,一边抬步进了发廊门。房间有三、二十平方,数支白炽灯钉挂在屋顶四周,明亮且柔和,粉白的墙壁上贴着许多张彩照,尽是俊男靓女的新潮发型。两只转椅前是两面宽大的穿衣镜,乳色的地板砖倒映在穿衣镜中,镜中还影出了一张干洗头的躺床。从屋内向外看,道路、行人十分清楚,怪到发廊女招呼自己理发。
“请坐。”一只手示意就坐。
吉副乡长坐了下来,抬起头,猛然发现身后站着一位众人熟知的女明星――明星微笑着、凝视着他。瞬间的错觉,吉副乡长由不得回头望去――屋中并无什么女明星,只是她、他二人而已!于是,目光从下向上扫去。发廊女下身着一条牛仔裤,上身着一紧腰、圆领、短长袖、亮黄色小袄,外披一件宽沿、绛紫色马甲,衣衫裹身,凹凸毕现,苗条而不单薄,丰腴却不臃肿。双眼又抬了抬,一张女星的楚楚动人的脸庞立时使他合不上口――不施粉黛,胜施粉黛,明眸皓齿,容颜娇嫩,微微泛红,细腻生动……
“天然去雕饰!”吉副乡长心中不由赞道,“女星之美,在穿戴,在修饰,在矫情,是假美!而真美是天造,是地设,是自然!”吉副乡长感慨万千。
发廊女被盯得双颊腾起了红云,开启玉口问道:“认得我吗?”
玉玉的问声惊醒了吉副乡长,他忙回转头,一边轻轻地摇摇头,一边轻轻地回道:“没见过。”
发廊女从镜中看到的却是吉副乡长紫涨着的面皮,目光连连躲闪,连镜中的她也不敢回望了。
电动声在耳旁响了起来。“这棵白菜不知被那只猪要拱?!”吉副乡长想起了乡下的百姓俗话,不由地“哼”笑了一声。电动声停了下来,发廊女问道:“发型不好?”他忙答道:“不讲究,不讲究,随便。”电动声又响了起来。
吉副乡长的络腮胡实在得硬!发廊女不停地涂抹着白色的肥皂液,反复地用毛巾热敷,用手一试,总是不适合动刀。终于耳旁响起了“蹭――蹭――蹭――”的剃刀声,吉副乡长想起了夏季帮百姓割麦子的声响――一刀一个舒服,一刀一阵喜悦,特别是发廊女反复地搓摸剃光了的胡茬时,他就想起了挠痒痒的“老头乐”。突然,他感到有一个柔软的东西不时地触摸着他的肩头,当他明白那是发廊女柔软而健硕的乳房时,他的心就莫名其妙“咚咚咚”地跳个不停,发廊女身上那特有的芳香就晕染开来,忍不住,他微微地眯逢双眼偷看,看到的却是发廊女全神贯注的神情……
洗,刮,搓,掏,推,捏……反复的运动,使吉副乡长浑身燥热,鼻尖不时地泛出点点汗珠,又恰到好处地被发廊女用热毛巾檫了去。剪鼻毛,刮耳轮,掏耳道,特别是翻眼皮打眼时,分明看见那明晃晃的刀锋在眼角飞动,着实让人心惊肉跳,灵魂出窍。其实那是用刀背给眼睛下火。一番下来,发廊女摇起了座椅,用粉拳敲击着后背,用双掌砍击着脖颈,用双拇指按推着头上的穴位……直把个吉副乡长收拾得服服帖帖,就像爬卧在热炕头的一只猫咪,就像一只被主人反复梳理着的宠物犬。
猛然间,吉副乡长一个抽搐,不由地打个冷战――临出房间时翻翻口袋,只有一张十元小票,这遭下来,没有一、二百元怕是不行,用百姓话说:丢了孩子打锣鼓――丢人打家伙!又一细想:带着身份证。于是,心一横:了不起,身份证押下。自然,鼻头的冷汗又被檫了去……
终于完工。“怎么样?”发廊女问道。
镜中的他,焕然一新,似呼还有几分英俊――国字脸,五官协调,配着一头墨染得短发,棱角分明,他又晃晃头,心中十分得意。
他的衣领像道道幕布――重叠四层。发廊女翻卷着衣领,“哧”地笑了一声,忽又啜住了口,忍不住说道:“一件衬衣,一件鸡心毛衣,一件外套,就更精神。”
吉副乡长红着脸答道:“是是,我穿衣不讲究。理发多少钱?”
“钱?哎呀,不要不要。”发廊女连连推手说道。
吉副乡长愣愣地盯着红晕满面的发廊女结结巴巴问道:咋……咋……不要?”
“吉乡长认不得我?”
他紧盯着她摇摇头,心中想:梦里也未见过!
“吉乡长是贵人。想想,十年前,三道沟,李老拐家――”
“十年前,三道沟,李老拐?”
“那一年,过大年,是您带着几个人给我家送来了米、面、油,听说我无钱上学,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了二百元钱,反复交代爹说:一定要让孩子上学。村长反复说是您自己的钱,我就死死地记住了您。”
吉副乡长想起来了。那年,他从农学院硕士研究生刚毕业,就被该县组织部门以科技人才挖了过来,因学的是食用菌专业,就被分发到这个深山区来大有作为,并被任命为副乡长。该乡是秦岭山中的一颗绿宝石:山势起伏,连绵不断,林木覆盖,郁郁葱葱,专业对口,正是英雄用武之地。当年,代表乡政府,访贫问苦,就到了三道沟李老拐家。想不到那个又黑又瘦的小丫头竟出落得如此惊艳,“女大十八变”,看来并非一句假话啊!
“啊哦,想起来了。”吉副乡长道“后来,我去过几次,知道你上学了,还看到你家新盖的小洋楼,那可是全乡都少见的啊。”
听到夸赞,发廊女脸色微微潮红,岔开话道:“山里人,只懂得滴水之恩。您看,我还能收钱吗!”
吉副乡长由衷地夸赞了她的手艺,最后说道:“好,这次免了,下次可不能,要不然,我就不好意思了。”
“好,下次,下次。”
屋外突然传来“嘟-嘟-嘟-”的三声喇叭,一辆小车稍停下来,又开走了。发廊女笑吟吟的面容似乎紧了一下,不等回话,就说道:“天晚了,您,休息吧?”吉副乡长忙不迭地应道:“好,好,谢谢啊……”离开发廊很远,他不由地回头张望,见一位顾客闪进了店中……
“吉副乡长高升了,要当副县长了!”消息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山区小镇的宁静。打解放至今,山民见过的最高官儿就是乡长,有几位县长视察过后,见过的山民不停地向旁人夸耀:“我见过县长!”如今,这儿出了个县长,并且是人人见过的县长,能不交口传颂,以为荣耀吗?!
夜幕降临,小镇上惟一的一座酒楼灯光明亮,包间里说笑吵闹,猜拳行令,好不热闹。要是往常,山民经过,口中常常低声骂道:“山猪拱食了。”而今,不少山民临街仰望,话语中却是感慨。“早该走了……”“朝中无人啊……”
包间里,主客的位置永远是胖书记,左数:第一、第二、第三……副书记;右数:第一、第二、第三……副乡长。只见人人脸色绯红,形态各异,个个放浪形骸,忘乎所以。只是苦了服务员,穿梭般上酒上菜,撤碟撤碗,耳旁还不停地响起高呼大叫――
“小姐,开瓶!”
“小姐,倒酒!”
“小姐,倒茶!”
一位高嗓门叫道:“小姐,开、开、开包――”
一位佯斥道:“开啥、啥、啥包?你不看是半老徐娘?!”
高嗓门道:“开、开、开包卫生纸!”
“去你妈的!你例假啦?是餐巾纸!”有人怒斥道。
轰然一声,人们大笑……
此刻,胖书记油光满面,热燥得脱了外套,命人斟满九小杯酒,然后自己斟满一大杯,足有四两。他忽地起身,高大得如鹤立鸡群,神色凝重地说道:“小吉,奥,不妥,应称吉副县长。往日,老兄多有得罪,这杯酒,即是代表弟兄们送行之酒,也是赔罪之酒。九小杯,是祝老弟步步高升,久久大顺。看得起弟兄们就干,我先喝为敬。”说完“咕咚、咕咚”几口,干净利索,一片叫好之声。早已喝得晕三倒四的吉副乡长站起身来,双手接过一杯酒“叽”一口,又一口……一连九口,眼见他面色青紫,双眼发直,满口流油,鼓鼓哝哝地说道:“舍、舍命…陪、陪君子…”话音刚落,“咚”得一声就坐了下去。突然,几声嚎叫:“嗷――噗,嗷――噗!”吉副乡长面对墙角大吐起来……
“哈哈哈哈……”一人放声大笑,高叫道:“吉县长重要指示,现场直播!”又一人驳斥道:“啥现场直播,那叫滚动播出!”笑声、掌声有如雷动,墙上、地下五颜六色,酒气、骚气冲天而起……
山中的夜晚,十分宁静,偶尔,远远的几声狗吠。天上一钩月牙,几颗明星……乡政府大院一片死寂,只有吉副乡长的小屋中亮着灯光,不时地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黎明时分,他站在门口,久久地望着打好包的被褥、书籍,似呼几分留恋。最后,他拉灭了灯,关上了门,到大门口叫醒了看门吴老头。吴老头一边开锁一边问道:“这么早,干啥去?”“溜达溜达。”
天色渐淡,大山显出它固有的轮廓。吉副乡长行进在通往县城的山道上,他不时地摇晃着又晕又痛的脑壳,不停地揉搓着发胀的肚皮,偶尔,会长长地出几口大气,身后就会有一股酒气弥漫开来……他被昨晚的场景吓破了胆,他要逃跑,他要趁着人们“千金难买的鸡鸣觉”逃跑!因为,书记交代过:财政所,派出所,税务所,工商所………等,都要宴请。
太阳映红了东边的山峦,今天又是个好天气。身后传来几声喇叭,吉副乡长回头望去,早班车已开了过来。他挥挥手,车停了,门开了,他上了,门一关,车开了,他的心“咚”得一声放下了……
在人们莫名其妙、纷纷议论中,吉副县长上任了,分管农林口。新官上任,积极性自然很高;基层经验,轻车熟路,很快有了成绩;学历很高,便于总结概括,自然少走弯路;山区锻炼的经历,自然不怕辛劳。很短时间,他跑遍了全县十八个乡镇,因地制宜――处于山区乡镇,大力发展食用菌;处于丘陵干旱之地,发展果树烟叶;而城郊则发展大棚菜。一年过后,取得了较好的经济效益。吉副县长不吸烟,戒喝酒,也就少了很多迎来送往的客套,百姓口碑很好。近一段时间,他又在深山区发现一处废弃了的、极有发展旅游、休闲、度假的古寺院,寺院的修竹、林涛、流水、溶洞十分罕见,经研究决定开发。吉副县长从京城请来园林专家,从温州招资引商,旅游点轰轰烈烈地干起来了。
许是对领导干部的要求,许是接触政界、商界的需要,许是……反正吉副县长的形象大大的变了。他衣着鲜亮得体,领带胸前飘飘,小包夹在腋下,衬衣亮白如雪,刮得干干净净络腮胡泛着青光,反衬着脸色白润,只是性情没有多少改变。
初到县城上任,第一次理发时,思想斗争很是激烈。出了政府大门,向左?向右?踟蹰了很久,最后,心一横:理个发,怕什么!她的手艺好,多掏几块钱,把上次的不就补上了?于是,他抬步柺往“姊妹发廊”。
“他乡遇故知,挽手泪双流。”吉副县长越是走近发廊,心就越跳得紧,当推开门,见到发廊女的一瞬,并没有他想象的那般激情、温馨、美好。发廊女正在给一老者理发,二人一定很熟悉,正聊着什么,见到吉副县长进门,她只是撇了一眼,随口说道:“来啦,请坐。”回头又忙活起来。他的心反而一下平静了。
靠门处,有一长沙发,上面摆放着几本杂志、几份报纸。他随手翻开本县的一份报纸,上面正是自己任命的消息,有简历,还配发了彩照。他心中一阵阵悸动,抬头望望发廊女:她一直专心于她的“杰作”,并没有看顾他,于是他用另一张报纸遮盖了……
发廊女热情地送走了顾客,推上了门,回头对吉副县长道:“来,请坐。”他抬头看去,发廊女满脸洋溢着甜蜜的笑意,眼光放亮。他的心又跳了起来,坐在转椅中竟不敢正眼瞧看,
王顾左右未言他!
“上任几天啦?”
“半月啦。”
“那该叫副县长啦。”
“那不过是个称呼,叫啥都中。”
“以后还得多关照啊。”
“嗨,凭你这手艺,就是在省城也响噹噹,还用关照。”
“唉――”
发廊女一声长叹,屋中一阵沉寂,只有“嗡嗡嗡”的电动声。
发廊屋内侧摆放着一张似躺椅的玩意,吉副县长指指问道:“那是啥?”
“嘻嘻,”发廊女笑道:“你还考试我。”
“真不知道。”
“好,一会儿让你知道。”
一道道工序进行完毕,发廊女解去他身上的披挂,指导着他仰面躺在床上,为他洗头。发廊女洗头的手法实在的巧!不轻不重,点点到位,抓,挠,捋,抹,冲,洗,檫……恰到好处。发廊女坐在他的头前,他仰面朝天,双目紧闭,渐沉渐醉,躺在温柔乡里竟轻轻地发出了鼾声……
不知何时,“嗡嗡嗡”的电动声惊醒了吉副县长,他坐了起来。发廊女一边忙活着顾客,一边招呼道:“醒啦?”“醒啦。”他赶紧整整衣装,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百元大钞,丢下就走。发廊女死活不收,最后约定:以后理发二十元,二人这才道别。
渐渐,吉副县长彻底地改去了不爱理发的习惯,从一个多月一次,二十多天一次……最后定格为半月一次。收拾的干净利索的他,咋看去,倒还像某位电视节目主持人。不过,他的工作仍是一如既往,扎扎实实,用县委书记的说法是“吉县长的开拓精神拉动了本县经济发展的好几个百分点”。
一次理发中,二人闲谈。吉副县长说道:“你的性情,你的穿戴,你的手艺,都恰到好处。只是有一样名不副实。”
“啥?”
“你一个人,咋叫‘姊妹发廊’?”
“我还有个妹妹,你记得吧?”
“记得。”
“本来,姊妹俩在一块,后来――”发廊女吞吞吐吐。
“后来咋啦?”
“后来……后来……生孩子啦!”口气生硬,似呼还很气恼。
“哦,嫁人啦。现今妹妹先嫁,弟弟先成家,很常见。”
吉副县长久久不听回应,只听“嗡嗡嗡”的电动声,从镜中看去,只见发廊女神色凝重,含泪欲滴。吉副县长似乎感觉到什么,便不再问。
二年多了,吉副县长发现了一个规律,用时髦话说是潜规则:每当发廊有顾客时,发廊女的话永远是“来了,请坐。”或者“稍等。”然后,静心于她的精品设计,精心于她的“城中村改造”。此刻,他总会想到山中常见的刺猬:一有动静,便蜷缩一团,任你拍打触摸。当屋中成为二人的世界时,发廊女就会敞开心扉,谈人生,谈社会,谈喜怒哀乐。然而,极有分寸,叫做“哀而不伤,乐而不淫。”每当激情荡溢时,吉副县长总会想起大学导师的教诲: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爱美而不亵渎美,乃谦谦君子也。一朵鲜花,很美,掐啦,美,消失啦;一棵草,很美,踩了,美,完啦。所以,这种破坏美的行为可称为‘男盗女娼’……
不过有时发廊女的话语堪于导师媲美,让人深思。只是他心中总有一个疑问:每当晚十点后,发廊外常会响起 “嘟-嘟-嘟-”三声小车喇叭……
县城中心,有一处群众健身广场,广场很宽阔,有足球场,篮球场等。足球场外是一圈跑道,各处运动场地均用黄杨或冬青树阻隔,半人高的绿化带与广场四周的高大树木相辉映,加上些花花草草,空气十分清新。吉副县长常在此晨练。一个早上,他在跑道上慢跑,发现一个人总在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跑,扭回头一看,哑然失笑道:“是杨师傅啊。”“哈哈哈,我都跟了一圈啦,才发现?”杨师傅三十多岁,一米八的个子,长得很精干,是位转业军人,现在县政府开小车,常为吉副县长服务。一来二去,二人私下里称兄道弟,交往甚密。
“中午没事吧?”杨师傅问道。
“你有事?”
“老爷子今日八十大寿,望吉县长大驾光临。”
“哈哈,”吉副县长笑道,“如此客气,担当不起呀。啥地方?”
“黄山松大酒店。”
“好,一定去。”
……
寿宴办得很热闹。吉副县长不仅光临,而且还作为来客代表发言。话语以一个晚辈的身份,谦卑恭敬,赢得了热烈的掌声与赞誉,感动的杨师傅泪水直在眼眶里打圈圈。
曲终人散时,杨师傅拉着吉副乡长进了一小包间――一套功夫茶具,一位俏丽服务员正在冲泡,包间里弥漫着茶香。杨师傅示意服务员,服务员笑吟吟地说道:“二位慢用。”退了出去。
“这是上等的‘黄山毛峰’,品尝品尝吧。”杨师傅说道。
吉副县长笑道:“你有啥事,尽管直说,神神秘秘,如此客气,叫人受不了。”他呷了一口茶,赞道:“好香!”
“老兄,这话在我心中窝了很长时间,多次到嘴边,想想,又咽下去了。”杨师傅红着眼,带着酒气,却是一脸的虔诚。
“啥话嘛,还这么委屈。该不是酒话罢?”
“酒话?真话!真真诚诚的心里话!”也许是酒后,杨师傅的腔调有些高,语气像在命令,“赶紧找省委组织部的同学,调走!”
吉副县长正要喝口茶,一听此话,握杯子的手停在了空中,十分惊讶,呆望着杨师傅:“调走?”
“是,调走!你不听人们叫你吉――县长吗?”杨师傅把“吉”字拖得很长而且拐着弯儿,像当地口音的“鸡”。
“我姓吉,不叫吉县长叫啥?”
“哼,野鸡的鸡!妓女的妓!说你是野鸡县长,妓女县长!不信?听我细说……”
杨师傅一番话,说出一件惊天动地的新闻大案,惊得吉副县长六魂出窍,七窍幽幽,胸中翻江倒海,脑袋轰轰作响……
其实,不用杨师傅细说,打开网站,稍一寻找,就会看见当代聊斋小说《发廊女》。
发廊女
(网络小说。当代聊斋。切勿对号。)
话说莽莽苍苍的秦岭山中,有一户人家,户主李老汉,因其腿跛,人称“铁拐李”。铁拐李福薄命浅,老妻早丧,丢下两个女儿,名字却叫得好:老大佳梅,老二佳桃。父女三人,艰难度日。佳梅十二、三时,适逢乡里访贫问苦,一乡干知其辍学在家,心中不忍,掏出自己的二百元钱赠给了铁拐李,千叮咛,万嘱托,莫教孩子误了学业。佳梅争气,求学谋生,学得一门技艺,扬名在外,不料,又生一处感人故事。
却说佳梅所学专业,乃“美容美发”。职专毕业后,求职于城里“刘一刀理发店”。
说起刘一刀,方圆百里,无人不知。民国时代,有一营长,听说刘一刀鼎鼎大名,遂带众卫士前往,要刘一刀为其剃头。
就要动刀时,刘一刀问道:“军爷胆大,胆小?”
“问此何意?”
刘一刀答道:“军爷胆小,吾用单刀;军爷胆大,吾用双刀。”
“屁话!老子当兵吃粮,脑壳别在裤腰上,双刀!”营长怒斥道。
听了此话,刘一刀从刀架上抽出两把明晃晃的剃刀,高叫道:“军爷看刀!”只见一把利刃高抛空中,手中一把,在营长头上“噌――”得一下,一片毛发随剃刀又抛入空中,接住了落下的一把,又“噌――”得一下,一片毛发随刀高抛,接住了落下的……如此三番九遭,刘一刀收住了刀,在营长头上一拍,高叫一声:“好啦!”这正是民间歇后语的来源:剃头的拍巴掌――完蛋。
营长双手反复摸着脑壳,照着镜子。只见这脑壳又圆又大,又光又亮,连连叫好。营长整好了衣装,突然变脸,怒吼道:“谋杀军爷,该当何罪?绑了!”卫士们三下五除二,把刘一刀绑在数十米开外的一棵树上,又用四把飞刀把刘一刀的头四点挟死。营长命道:“头上摞十个大子,算是上路钱。”说着话,营长从腰中抽出双枪。刘一刀怒目圆睁,眼中喷火,对营长吼叫道:“老子要是眨一眼,不算好汉!”只见营长双手一挥,双枪齐发,只听得“啪!啪!啪!”连续十枪,银元纷飞,刘一刀毫发未损。营长骑上高头大马,哈哈大笑,双手抱拳揖道:“剃一颗头,十个子儿,不亏吧。见笑、见笑,再会。”说完,领着众卫士扬长而去。看热闹的百姓,掌声、喝彩声如大潮涨落,从此,刘一刀名声大振……
改革开放后,刘家后人重操旧业,因刘一刀名气,开了此店。店主见佳梅纯朴实诚,吃苦能干,就教会了她祖传绝技,佳梅的手艺也日渐为人称道。人长得好,手艺也好,也就常有红公子、绿小姐登门拜访,其中有一位人称“花花公子”的、长得很帅、很酷,来得最勤,时间久了,听说是什么“副处”。一天,佳梅突然消失了。有好事者探知:她在另一县城开了一间“姊妹发廊”,而“花花公子”正在此任职。知情者无不顿足叹息:红颜女子多薄命。这佳梅命运肯定凄惨!“花花公子”官运亨通,不几年,又到佳梅家乡任正七品, 就像随军的虞姬紧随项王,“姊妹发廊”又在家乡开张,并叫来妹妹帮忙。
佳桃长得和姐姐一模一样,只是佳桃性情温顺,柔弱多情,遇事常常抿嘴一笑,十分媚人。不久,佳桃就上了贼船,暗怀珠胎,不知被“花花公子”藏身何处,正待临盆。
闲话少叙,却说佳梅。一日,佳梅于发廊中邂逅老家乡干,细看,正是往日赠银之人,佳梅欢喜不尽:终可报答恩人了!于是,使尽浑身解数,尽显所学技艺。细细问询,才知恩人职场十年路,原地踏步走,官位卑微。“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佳梅真侠肝义胆之女也,硬使“枕头之风”,吹化了“花花公子”好色之心,终使恩人连升两级……
吉副县长读到此处,才如大梦初醒,心中五味杂陈。情感的宝塔轰然倒塌,变成了一片破砖烂瓦;狂风骤起,飞沙走石,令人望而却步;身如被人剥皮抽筋,鲜血淋淋;思维如同一位流浪汉,不知所至……
微机早已黑屏,只有“嗡嗡嗡”的电机声在唤醒着他……他醒了,随手关了计算机,站起身来,伸伸麻木的胳膊、腿,扭扭酸困的脖颈、腰肢,若不是半夜三更,他真要发狂地怒吼了……补充了氧气,头脑就清醒了许多,心中豁然开朗:历史就是历史,任何人也改变不了,问题是怎么办?许师傅的话语在耳旁连连作响――调走,调走,调走!他又想起了三十六计走为上……
已是后半夜,数盏街灯还忽闪着,他招手了一辆黑出租,奔向了火车站……
一个工作日,杨师傅来到了“姊妹发廊”。佳梅送走了顾客,笑问道:“四级(司机)干部大驾光临,棚壁生辉。”一看杨师傅的头,“头才理过,有啥事?”
“他走了。”杨师傅一脸的正经。
“谁?”
“吉。”
“去哪儿?”
“省农业厅。”
“高升了。”
“是,高升了。”
发廊中一片沉寂……
好一阵儿,佳梅道:“我知道,他迟早要走的。”
杨师傅从怀中掏出一只厚厚的信封,放到茶几上,“这是两万元,请点一点。”
“啥意思?”佳梅惊问道。
“吉县长走时交代:深表谢意。”
发廊中又一阵沉默,只听得佳梅在喘气……
好一阵儿佳梅微颤的声腔:“杨师傅,我缺钱吗?”
杨师傅想了想,摇摇头。
“他是我的恩人,知道吗?”
杨师傅想了想,点点头。
只见佳梅转身,开了墙上的壁橱,从中取出一只同样印着县委员会的信封说道:“这是他这几年理发的钱,你一同送还他,一个凭工资吃饭的人,能有多少钱!”说着话,把两只信封硬是塞进了杨师傅的衣袋,推杨师傅出了发廊门,佳梅又甩出出一句话:“记着:良心是钱买不来的!”
杨师傅离开了“姊妹发廊”,心中实在想不通:是情?是义?是色?是正?是歪?是错?一阵歌声远远传来:这个世界太无奈,这个世界太奇怪,这个世界出太阳啊,这个世界太精彩。啊猜猜,啊猜猜,啊猜猜猜猜猜猜猜……
作者:阙山(笔名) 陈保东(实名)
4、雁 过
作者:阙山
新来的领导由无数个圆组成:翘起得圆的屁股,腆起得圆圆的肚皮,女性得圆圆的双乳,大大的圆脑袋;大脑袋上也有无数个园!比翼双飞的圆脸蛋,天庭饱满的圆额头,地阁方圆的圆下巴,瞧不见鼻孔的圆鼻头,浓密的、弯弯的眉毛下似乎要遮挡住一对圆眼睛……所以,领导就有许多外号:弥勒佛、笑和尚、大熊猫。虽然大不敬,但形象贴切,又能教人会心一笑,私下里,人们叫得很顺溜。
初来咋到,巡视是少不了的,好赖这是个正处级单位。于是,领导出了办公室,下了楼,来到院中。五十多岁的办公室主任已经秃顶,见到新领导下楼,慌不迭带上门,紧跑慢赶,跟在后面,亦步亦趋,不敢逾前半步。几个副手也放下了手中的活计,漫不经心地跟了上来。渐渐,正科、副科……也都跟了上来,远远望去,就像一个雁阵,头雁自然就是领导了。
这所校园实在太美了!几座高楼巍峨挺拔、古朴典雅,几座小楼异彩纷呈,点缀其中,此处一排高大白杨,彼处几棵塔状雪松,围城一样的冬青、黄杨围裹着月季,玉兰,菊丛……就连围墙上也绣满了爬墙虎,就连边边角角也有几丛修竹,几窝迎春……
“他妈的,绝了!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不由,领导心中一句国骂。
领导早年毕业农专,分配在乡政府,适逢乡政府搬迁,就干起了监工。很多人都说领导很聪明,干一行,爱一行,专一行。从监工干起,到基建科科员、副科长、科长、城建局局长助理、副局长、局长,最后落脚于此。兴趣、爱好是人们成功的主要因素,成了习惯,就会飞黄腾达。据说,刽子手走到街上啥都不看,就看人们的脖子粗细长短。于是,领导就很失望,轻轻地叹了口气:“唉,英雄无有用武之地矣!”
突然,领导眼前一亮:就在死旮旯处、两根水泥柱子像轿夫一样抬着一只变压器,变压器上抽出几根电线,就像戏台上的男、女武旦头上插得野鸡翎。头雁站住了,雁阵就成了雁群。左瞧看,右端量,领导好像心不在焉地说道:“在这立个铁架子,焊上铁叶子,画张宣传画,就遮了丑。”
“是的,领导就是有眼光,我以前就建议过。”办公室主任讪笑着说道。
“哎呀,很对……”有人就像发现了新大陆惊叫着。
“不错不错……”一片迎合之声。
当然,也有许多人不吭声,不然,闹哄哄,吵嚷嚷,岂不成了看球赛!
“落实领导指示”是流行语。变压器前,槽钢,三角铁,铁叶子,水泥,沙石,脚手架,油漆桶……乱七八糟,摆放一片。
“哧—哧—哧—”电焊声不断,耀眼的电弧闪闪,特别是晚间,犹如礼花绽放,煞是好看。由于距变压器太近,有时不得不从别处接电。由此,上微机课的学生不得不调课上体育,几千学生吃饭有时也不正点……
终于,铁架子焊成了。远远望去,就像一块巨大的太阳能电池板,电池板银光闪闪,耀眼生辉,太阳升起落下,电池板的光辉就变幻无穷,惹得周匝百姓不断的问询:你们学校搞什么高科技研究?
不几天,电池板前又搭起了脚手架,用一块巨大的幕布围裹着。有一个老者,经常浑身的油彩,脏兮兮的,不断地出入围裹着的幕布……
几天过去了,幕布拆去。啊——一幅精彩绝伦的油画就展现在光天化日之下!一个人们熟悉不能再熟悉的运动健将在奔跑。那面容,那目光,那姿势,那肌肉,那一切的一切,无不引发得人们热血贲张、豪情万丈、跃跃欲试……
油画就矗立在操场的一角,操场十分宽阔广大,功能齐全:数千米的长圆形塑胶跑道,绿草茵茵的足球场地,还有十来付点头哈腰的篮球架,功能各异的健身器材……反正,你想在这里表现任何运动爱好,都会有你尽情发挥的场所。只是,自从油画面世以来,许多运动爱好者,健身活动者,尤其是体育课间休息时,男女学生们就仿着油画上的运动健将奔跑的姿势:右胳膊挥手向前,右腿也做奔跑状向前,于是操场上就会传出此起彼伏的欢乐声浪。就这样,这幅油画在这里展现了许久、许久……
听到人们的议论,私下里,办公室主任说:“工程队是“国宝”熟悉的,油画是“国宝”的老师,要反映,你去。”
“国宝?”
“大熊猫呀。”主任永远不温不火,面带笑容,习惯地捋摸着铮亮的脑门指示道。这年代,吃饱撑的,提着猪头还找不到庙门,竟还敢引火烧身?
5、葬 礼
阙山
天气阴冷,大地混沌不开,时不时一阵北风,掠起浮尘杂草,打着旋儿击拍着门扉、窗户,过后,又一阵安宁。在这冬的后半夜里,汉子们搂着婆娘们睡得热火、沉寂,偶尔,会听到小儿睡梦中的呓语。鸡钻在窝里挤成一堆,狗卧在窝里懒得抬头,微微睁睁眼,又闭上了。山村笼罩在暗夜里,只能模模糊糊呈现着大致的轮廓……
突然,一农家小院的灯光炸亮了起来,很是刺眼。小院中传来锅碗瓢勺声,回风灶燃起“哔哔啵啵”的烧柴声,菜刀切菜剁肉的案板声……数盏五百瓦灯泡,照得小院明若白昼。不知道的人,猛然到此,定会倒吸一口凉气,骇然止步。
院门大开,一面墙上高挂白幡,靠着几只花圈。巷子里搭着长蓬,长蓬下十余张方桌,方桌旁横七竖八的长条板凳。小院是上下两层六间房舍,迎面贴着白色瓷砖,在灯光与火光的映照下闪现着瓦亮阴冷的光。
一口雕花的红漆棺材放在堂屋门口,堂屋内一道布帘阻隔,前置一长桌,上燃着一只长明灯碗,碗中的棉绒浸在棉油中,火苗随风飘摇,时明时暗,照着一台正燃着几支高香的香炉,青烟袅袅。帘后是穿戴一新、死不瞑目的小院主人黑娃的爹——老满庆。是的,是老满庆,他终于死了,脑袋瘦成了颅骨,眼皮包不住眼球,阴森森地瞪着。人常说:死不瞑目,那是真的。阴
一会儿,一辆小型面包车,亮着两道雪亮的灯光停在了黑娃的门前,陆陆续续下来六男一女,纷纷坐在院中摆放的一张方桌前,亮出了唢呐、芦笙、边鼓、横笛等一类家伙,引路的是老闷。
老闷是五十多岁的老光棍,口齿不清,差一项电。但特别勤苦,村里的婚丧大事,他是必到之人,洗碗刷锅,担水劈材,搬桌挪椅,呼朋唤友,尽显其能,无出其右。
主厨的是黑娃的岳父,满头华发,肥头大耳,肩搭一条脏兮兮白毛巾,腰中绑一条土蓝色围裙,将典起的圆肚皮勒出一道壕沟,带着两个徒弟忙内忙外,烧锅燎灶,蒸煮溜炒,上碟上碗,团团打转。二位徒弟一脸的油汗,师傅指挥若定,指东打西,吆五喝六,仿佛一台大戏中的大元帅。
“老闷!”黑娃叫道。
“啊哦一 ”老闷答道。
“打锣去!”
“啊哦—”
老闷接过黑娃手中的一面大锣,把手中的一支烟朝右耳夹去,感觉已有,就夹向了左耳,出了门,消失在暗夜里。老闷未拿电灯,但放心,这村子走了五六十年,就是闭着眼睛,也走不进沟里,撞不上墙。
“咣——咣——咣——”锣声在这黎明前的暗夜里格外的沉闷、凄凉、颤悠悠的……
其实,不用打锣,七、八十户的小村子,谁不知道老满庆今天下葬!古来的规矩,娶亲全村帮忙,下葬人人不漏。锣声响过,孝子贤孙,沾亲带故,披麻戴孝,跪倒在小院中,听着唢呐班子吹奏着哀乐悲调,仰或是男生女旦悲声大放,不弄得满院子的人凄凄哀哀、栖栖遑遑、肝肠寸断,不算好班子。胡须飘白的老汉们先来,精壮小伙子后到,主持人常常是土改,土改指挥大伙将棺材五花大绑,插入抬杠,小伙门一顿好酒好菜,鞭炮声中,抬了棺材,吆吆喝喝,颠颠腾腾,一溜小跑,抬到坟地,入土为安。完后,几乎是全村的男女老幼齐聚于长蓬之下,品尝着主人家的谢客盛宴,人气旺的人家,客人们会闹腾到夜风习习,月牙初上,方才善罢甘休。
今日就怪,锣声已响过三遍了,天色已明,村中仍是静悄悄的。少有的几户勤劳人家,开了大门,打扫着前庭后院,然后又闭上大门。难道今日全村里人都喝了迷魂汤、安眠药,沉重的锣声撞不醒他们的酣梦?!
当地有一俗话:桃园一县,抵不上罐头一罐。这个山村就叫罐头,坐落在椅子形的深山里,村前是数百亩的梯田,椅子圈上是一圈的林木,沟底一汪永不干涸的山泉,即使三年自然灾害时期,这里仍然丰衣足食。由于太得偏远,“村村通”工程是路随山转的砂石路。村中有一株数百年的古槐,古槐下一圈的石头,被人们多年来坐得抹溜圆光,这儿是山村的人民大会堂、聚义厅、会议室,村中的大事小事,就在这里决断,而世贤永远是这里的主人。
世贤七十多了,干了几十年的老支书,年岁大了,前几年才让了贤,每月有几百元的补助,妻贤子孝,日子过得很润和。他是这里的主人,每天第一个来到大槐树下,又是最后一个回家。他不爱坐,好圪蹴。此刻,他就圪蹴在古槐树下,头戴一顶长舌双耳黑色圆帽,穿一身黑色棉衣棉裤,腰中缠裹一条一丈多的靛蓝色的腰带,那张老脸沟壑纵横,嘴里叼一根尺把长的旱烟袋,就像小儿叼着的奶嘴。一袋烟完了,又装一袋,吸吸溜溜,那烟就从鼻孔里喷了出来,犹如二龙出洞,无风的日子,远远望去,就像蹲着一只老黑狗在装神弄鬼,吞云吐雾。
天色阴沉沉的,时不时一阵阴风,刮起碎纸落叶打着旋儿不停地转,一会儿旋着走了,一会儿又旋来了。早已过了卯时,差不多辰时也过了。世贤周围已聚拢了十几个人,大都不说话,你给我递烟,我和你对火,有几个年轻人就在地上划了九九八十一道方格,摆起了方棋,时不时有几句争执。
远远又传来“咣——咣——咣——”的锣声。
“又是老闷。”
“不是他又能是谁!”
人群中传来几句漫不经心的对话。
说着话儿,老闷就到了大槐树下,连连嚷道:“埋林(人)啦,埋林(人)啦,都该—该—该—做球哩!(都在这干啥哩)”见无人理他,老闷就蹲下身子,放下了锣,从耳后取下一支烟,在世贤的烟锅子上对上了火,坐在一块石头上,傻愣愣望着大伙,吸着烟,一声不吭。
“世贤爷,老满庆真是饿死的?”一位穿着红色羽绒服的小子问道。这小子父母迷信,怕他命贱跑了,起名叫拽拽,学校毕业后,一直在南方打工,回家总穿着让老人们不舒服的怪怪的衣装。世贤抬头从上到下打量着他,面露鄙夷之色,欲言又止,扭头望向了远方。世贤爷不愿意回答,众人却都抢答。一位上了点年纪的、狠狠地在石头上磕着烟灰:“狼羔子,真他妈的狼羔子!”摆方格棋的也不摆了,站起身来长叹一口气:“唉,养儿防老,防他妈个x.!”用脚踢散了方格旗。就像热油锅里泼了冷水,噼里啪啦炸响。一阵阵议论声、甚或是争吵声,你不听我的,我也不听你的,只管尽说,尽情抒发,完全打破了刚才那种沉闷、压抑、冷漠、言不由衷的情景。几十条事例明证:老满庆死得很凄惨,是饿死的!
朗朗乾坤,丰衣足食,世事和谐,满眼浮华,怎会饿死人?天方夜谭!然而,众口皆碑,老满庆确实是饿死的。老满庆是解放前讨饭到这里的,以打短工为生,土改时,就算做村里的一户,分了土地房屋,六零年娶了豫东逃荒要饭于此的一位姑娘,成了家室,生下黑娃,四十多岁得子,老满庆欣喜之情可想而知。尽管老婆在黑娃七、八岁时撒手人寰,别夫离子,老满庆还是拉扯大了黑娃。村里人说,别人的孩子是吃馍喝汤长大的,黑娃是吃肉喝血长大的,老满庆养子之情无人可比!正如人言:娇子如杀子,纵子如杀身。老满庆身体一贯硬朗,能吃能喝能干,突然间就丢下头躺了下去——中风了。以现今医疗条件,头上打个洞洞,放放血,新农合报销一些,花不了几个钱,娇养几天,说不定腿还会画圈走路,也不至于送命。但老满庆前后三个月,就拜见了阎王,不由人唏嘘感叹。
老满庆躺在土炕上,半个身子不听招呼,拉屎拉尿,涎水鼻涕,一滩又一滩。口中像拉着风箱,“呼-哧-呼-哧-噗”,一口痰吐出,不是对面墙上,就是落到地上,要么就是炕边,泪水就涌流不断,枕头总是湿漉漉的,真把个屋子弄得臭气熏天。黑娃一脚踏进,一手来回舞动,一手收拾着秽物,口中连连叫道:“臭、臭、臭!”有时忍不住就怒吼起来:“吃,吃,吃死你!你就不会不吃!”老满庆是个吃家,解放前给老地主打短工,看到他吃饭时一碗一碗又一碗,老地主很心疼,就从厨房里拿出一只陶土烧制的黑瓦碗,给他说:“一顿一碗,再多不给。”这个黑瓦碗真不小——一碗顶三碗,老满庆如获至宝,即使吃食堂饭时,也还用的黑瓦碗,人们没有意见,因为他饭量大。那只黑瓦碗,被老满庆用得鋥明瓦亮,油光耀眼,可惜,开放不久,被黑娃偷买给文物贩子。吃的多就拉得多,黑娃媳妇从不进满庆屋子,就骂黑娃道:“猪脑子!少给点!”从此,就限食限量。吃是人的本能,忍不住,就叫起来:“饥——饥——饥——”初始,邻家听见,婶婶、嫂嫂送汤送水,送馒头,送烙饼,回来说:老满庆是个没星的称——送多少吃多少。自然,喝多少就尿多少,吃多少就拉多少。黑娃又是一顿臭骂,有时还打,老满庆就杀猪般嚎叫起来,媳妇就在院里指桑骂槐,闹得左邻右舍也不敢进院子,任凭老满庆鬼般哭、狼般嚎。黑娃是独门独户,没有三姑六姨,叔伯兄弟,老满庆任由黑娃折腾,不到三个月,一命归西,戏就演完了。
人们气恼,愤恨,诅咒,怒骂。可现时,各自扫各门前雪,敢管他人瓦上霜?是的,我们不管,也管不了,当然也就没有埋人的义务——自己埋自己的老子吧!
大槐树下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些年老的妇女带着孙男孙女也夹杂其中。三个妇女一台戏,演戏的旁若无人,大嗓门,亮腔子,高声调,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仿佛自己是第一新闻发言人,第一见历史见证人,第一罪恶声讨人,叽叽喳喳,嘈嘈闹闹,纷纷嚷嚷,小院中的唢呐声《秦雪梅吊孝》、《诸葛亮哭灵》也淹没在这汹汹涌涌的波涛之中。突然,众声戛然而止,远远,人们望见土改带着披麻戴孝的黑娃一路的哭声渐渐前来。
“猫哭耗子!”
“给谁演戏?!”
“狗咬吕洞宾!”
……
人们怯声细语地咒骂着,眼光就飘向一边,或者仰望天上,有的脖子狠狠一扭,头一低——无言的愤怒!细细看去:仿佛人人脑后冒烟,头顶冒火……
黑娃来到大槐树下,只听土改一声怒喝:“跪下!”黑娃就跪了下来,“打脸!”黑娃仰起头,左手右手不断地抽打着自己的左脸右脸,“啪—啪—啪—啪—”一边抽打,一边哭嚎着:“我不是人,我饿死了爹……”人们听得出来,掌声是响亮的,哭声是真切的。要是有个叔、伯、姑、舅,这种场合,不打个难活,也打个半死,从来就有这种例子。“磕头!”土改喝道。从世贤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黑娃磕了个遍,直磕得黑娃头晕眼花,四肢发麻,倒地不起。
土改见状,叫道:“老闷——”
“啊哦—”
“把他拉回家!”
“啊哦—”老闷起身拉拽起黑娃向家里走去,突然扭回头对土改叫道:“锣,锣—”
“知道了。”土改头也未回应道,接着,从衣袋里掏出几盒烟,散发给众人,满脸愁苦地说道:“世贤叔,天大,地大,人死为大。黑娃不孝,人人知道,你就能忍心看着你老伙计——满庆叔臭到堂屋里……”一番真心实意的表白,一番合情入理的话语,使人们的心结渐渐解开:对啊,仇狠活人,不能不埋死人!就见世贤狠狠地在石头上磕磕烟锅,说道:“年轻人去抬棺,上年纪人回家拿锨,上坟地埋人!”呼呼啦啦,人们散去了。
老满庆终于入土为安!一个圆形的冢,成了他的新家。说来也怪,就在埋最后几锨土时,一股旋风突然在坟地旋起,开始绕大圈,后来旋到坟头前,渐渐消失。土改愣了愣神,突然发话道:“这是满庆叔感谢老少爷们。黑娃备好了谢客宴,大伙都去啊!”
大元帅在家早已备好十几桌的菜肴,盆盆罐罐,碟碟碗碗,瓶装的白酒,桶装的啤酒,上等的香烟,五颜六色,七滋八味,一应俱全,单等村邻赴宴,甚至想好了赔情道歉的话语,就连几只狗进来,大元帅也赏赐几根骨头,一些碎肉。左等右等,只等来了女婿、闺女、两个外孙子,就连老闷、土改也不见了。唢呐班子放下了手中家伙,呆看着这奇怪的场面,窃窃私语。只见大元帅面色由红变白,由白变青,由青变紫,手握着炒勺子,立在大案前定格了。突然,大元帅将手中的炒勺狠狠率入“咕咕嘟嘟”煮肉的大锅中,油抹汤水四下飞溅,又三把两扯扯断了围裙,揉作一团,猛摔到地下,双脚狠踩一番,大声吼道:“作孽啊,作孽啊,我咋要下这瞎女子?!”又抬起手,“啪—啪—啪—”狠狠地扇着自己的耳光,双手倒背,出门扬长而去,远远还听到大元帅在村中的吼叫:“作孽、作孽啊,老少爷们,我作孽啊……”
几天后,大槐树上贴了一张告示,告示上说:今年回家,本想捐款于希望小学,现在,我改变了主意,想建一所敬老院。在敬老院建成之前,凡有病无人照管的老人,我愿出资一千元招聘护理人员(每位)。此事宜全权授予刘世贤,王土改二人经管。
声明人:刘广宇
x年x月x日
村里人纷纷打听:刘广宇是谁?
“就是经常穿得花里胡哨的拽拽!”有人答道。
“啊,是他小子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