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线建设的上海人
散落在各地的上海人之六 方彭君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大学毕业分配到成都,正在准备启程,这时有二个其他系的同学找上了我,他们从学生科打听到,我要去成都,约我同他们结伴同行,互有照顾。那时四川还在武斗,秩序混乱。
我们从上海先到西安,转车再到成都。另一个男同学,到成都后,即转乘汽车去郊县。在成都报到的,就我和另一个女同学小王,她的行李很多,就在火车站附近先找了旅舍,我则直接去了省的专业局报到,並安顿好。
第二天她找到了我,约我陪她到省机械厅报到。她从来没有出过门,胆子小,她的男朋友是她的复旦同班同学,分在中科院上海的研究机构,他也来见过我,拜托帮助。
机械厅人声鼎沸,正在批斗厅长,那人是西南局李井泉的夫人。等了一会,有人出来接待我们,小王把分配介绍信递了上去,他说:” 有你的名单,是分到自贡市的一个机械厂,厂离自贡还有十多里路程。” 小王说:” 我成都报到不是在成都吗?” 接待的说:” 我们机械厅要管全省的,你是分在自贡的.” 这下小王真的想哭出来,眼淚含在眼眶中,说不出话来,那个工作人员又说: “ 具体办手续的同志还没到,你先等着.” 小王找了椅子,在旁坐等,但愁云满面。
与我们一起来办事的,还有另外三个男同志,他们对这里很熟悉,从衣着看,他们不是四川人,可能是其他城巿来的,他们不说话,或声音讲得极轻,因此也不知他们是什么人,但三个人对刚才发生的事情,都知道了。他们一起走出门外,在外面一起讨论什么?又走进门来,对着小于王说:“ 你是复旦物理系的吗?情况我都听到了,我们是上海参与三线建设支内厂的,你若想留成都,就到我们厂来。” 这是个年近五十的长者老张,他对小王有些同情,或许他的女儿跟王年龄差不多,另一个年轻的男子对王说:“ 我们缺个搞金相分析的,你学物理,可以做这工作。” 小王一听畄成都,从愁眉苦脸转而笑逐颜开,便问:“ 你们上海什么厂的?成都是什么厂?” 他们一一回答,小王也觉得很好,就答应去他们厂。
小王又顾虑起来,机械厅能改分配吗?支内厂的人说,这事他们能办成的,他们筹建需要人,而且他们与机械厅的人都熟,好讲话,请小王放心。
事情办得总算如愿,小王从一个毕业分配生,转成了支内人员。厂就在成都北门,小王从此落户成都。
他们这些支内人员,都是上海厂的业务骨干,懂技术,有能力,而被抽中的,他们的任务,就是从无到有把厂建起来,从土建,到设备,调人员,都要抓,真得十分辛苦。
有一次,省机械厅好不容易给他们调来一台机床,但武斗正酣,而机床急需用,要派车派人去外地把机床运回来。谁去?那个年纪大的筹建组老张自告奋勇:“ 我去吧,现在武斗有危险。” 他拉了司机就走,开的是一部新的解放牌卡车,叮嘱司机,厂里现在只有一辆车,要开得当心点。
去时安然无事,回来则正逢两派激烈相斗。装上机床的车子,刚开出县城,就被封路的武斗人员拦住,要征用他们的车子。这怎么行,车子参与武斗,那车子还有什么用呀?特别遭子弹打过也就报废了,他们冲过封锁线,加速前行,但过了十公里,又遇上一个封锁站,那里已接到电话,路封得严严实实,武斗人员持着枪,叫停,不然开枪了,吓得他们只好停下来。司机拖下车后,遭一顿打,但被另一人阻止,并说:“ 我们刧来的车要有司机。” 那些打手领悟了,打得司机不能开车,那不是劫了也白劫吗?
这下轮到那个头了,他们把老张拖下车,开始拳打足踢,老张立即跪在地上求饒,我上有老下有小,放我一码。那些人对他审问,是什么地方的?哪亇单位?参加哪个组织?他来四川不久,语言还有障碍。老张干脆把草绿色的帆布小包,拿给武斗人员,他们一看,有省抓革命促生产指揮部的介绍信,又是军工需要,顿感到不好惹,就放了。老张他如釋重负,但却内疚起来,上海话叫老驹 失匹,我早点想到介绍信,就不会虚惊一场了,不会让司机被打,让自己受到人格伤害。
他们厂在北门外,我去过几次,他们住在筒子房中,一长条的建筑物,两边是房间,中间是走廊,走廊两侧的各家门口,都放着蜂窝煤灶子及各类厨房用具,还有掃把,拖把,畚箕等,很凌乱。走道很暗,有的开着灯照明,生活条件十分艰苦,再往里走,我闻到了烤长江豆的酱醋香味,让你口水滴滴,这个过道长廊透气性差,这些味道滞留不散,各家的菜肴都能溢出味来,这里如同上海的七十二家房客呀!这不是梅干菜烧肉吗?香味浓郁,诱人肠胃咕咕呜响。有家正在包馄饨,像有约似的,谁家有好吃的,给邻居每户送一碗尝尝,馄饨大家都吃到了,这是邻里的情谊,也有家乡的风情。
这些上海人虽艰难,但还讲究吃,也讲究穿,他们下了班,穿得很扎眼,上海人穿着叫行头,衣着挺刮,这就是上海人的精致,他们让自己自信,让别人养眼,让社会文明。
在上海人的筹建下,支内厂可投入生产了,支内的上海人,都在各科,各车间,担任技术部门的工作,他们不在乎职务,注重的是实务,他们为能完成每一项工作,而欢欣鼓舞。
他们这个厂,是西南地区的行业楚翘,是军工和民用都可配套的零件生产企业,产品有广泛的市场。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早己调回上海。有一天在外滩九江路转角上,邂逅了小王,我们高兴地打招呼,她对我讲的第一句话:“ 等了二十年,我调回来了。”她十分兴奋,他说爱人在中科院上海研究机构工作,现在重视科研人员,她享受到了回来的优恵政策。问老张呢?嗬!他退休后也回来了。那些当初还是充满青春活力的青年,他们都是夫妻双双一起去的,现在都留在那里。
她已约定好要去办事,不能久留,我们告别了。二年后她和丈夫都去美国定居。
那么那些小青年如今怎么了?他们已不再青春,他们的孩子也长大成人。他们说自己献了青春,献终生,最后还要献子孙。他们为国家作出了贡献,对得起祖国和人民,也对得起自己。
他们骄傲地说:“ 我们在四川,参与建设西南地区的行业楚翅企业,是这一辈子做得最成功的一件事,让自己终身难忘。”
当回首往事,他们没有因碌碌无为而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