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质大队的上海人老李


地质大队的上海人老李
                                   ——散落在各地的上海人之八
                                                                                      方彭君
 
      老李胖胖的身子,中等身材,天庭饱满地府方圆,一副福相。他从扬州来沪,在饭店学厨师,能烧一手淮扬菜,后因时局动荡,而失业在家。新中国建立后,招聘用人单位很多,他独选地质大队,因属于野外工作,工资最高。
    地质工作者都是专业人员,知识份子,地质大队是他们的專属地盘,而老李识字不多,硬要挤到地质队去,因为那里需要后勤,他可以当个炊事员。从此他背着鉄鍋,从东北到西北再到大西南,既勤快又活络地质队都是在荒野中建立据点的,在那些地方做炊事,找柴找粮找菜都困难重重。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无柴也难将生米煮成熟飯,水虽不是开门七件事之一,但无水是万万难成炊的。老李总能想方设法去解决,还做出各种可口菜肴,天天翻着花头,搏得这些老九们的好感。
    他看老九们在山野走路鞋容易坏,就抽空给他们修,老九们头发长得像野草了,就给他们理,老李成了他们的好后勤。
 物资局是一个与他们有业务往来的单位,派四川本地人去上海接收来川物资,由于要长期居沪,他们不愿意去,而派老李去上海,老李可愿意呀!对他来说是美差,每天可与家人团聚。
    我就是在他回上海工作时认识的,当時从日本进口一批三菱卡车。四川作为公路运输大省,分得近千辆,但限于铁路运输运能不足,一个平板铁路车厢,只能装两辆车,而且一个月也分配不到几个车厢,因此只能等待。但老李一人在沪,难以管理那么多的车子,只好讨救兵,找车子的使用单位,请交通局派人协助,局里推荐我这个上海人去协助。
    老李住在上海广西北路,是一个不足9平方米的后厢房,我是在那里向他报到的。这是上海最繁华的商业中心,它在上海大马路,二、三、四马路的四大著名马路中间,是一个人口集聚的居民点,十分拥挤。在房内的马桶前,吊一块小布帘,床前吊一块大的布帘。家中整理得十分干净,一天拖两次地板,木质都变白了,进出要换鞋,真是一尘不染,这与儿子要睡地铺也有关系。茶盘和茶杯干净得发光,地方虽小,但十分讲究,整洁干净。我常去他家碰头或研究工作,特别留神别弄脏了。这就是当時多数上海工薪阶层窘迫的居住环境。
    老李在上海时娶亲,老婆当时没有工作,后来到里弄生产组干活,它不是正规的工厂企业,工资是比较低的,所以老李想去地质队工作,可拿高薪好养活老婆和孩子。
    第二天一早,我按他的布置去了石泉路货场,一大批从船上卸下来的日本车,停放在杂草丛生的荒地上,车辆深深地陷在泥土里,草长得有半个人高。我们都身着短裤,腿上被锋利的毛草叶片,划出一条条血红的痕迹。老李是地质队里吃惯苦的人,我只能跟着他,把车上的汽车配套件拆开,再放入有锁的駕驶室中,防止被偷。还把工具箱中的板头、千斤顶等,也搬入驾驶室。酷热的六月天,把我们弄得滿身湿透,一连干了好几天才完成任务。
    还有一批车卸在浦东的永安公墓,在海运学院附近。“文革”过后墓碑都被敲掉,坟地变成了荒地。停放汽车需要占地,这正是一块合适的空地。
    永安公墓十分静寞,公墓门前的牌坊,却显得威严,建得又宽又高,边门上还有看守人住着。我们每天从市区赶来,交通十分不便,且拥挤不堪,很难准点。公墓前有一条沙石路,可通汽车,但无公交车,要步行数里,绕过一个水面很大的人工湖泊。
    老李总是来得比我早,实在不容易。他来上班腋下总夾着一只公文包,头路梳得清爽,衣服穿着也线条清楚,实足是个办公干部的模样。我们除做这些苦力之外,还要去各个荒地巡查车子的完好情况,防止失窃损坏。还要安排四川到沪接车人员的住宿,他总是有条不紊,丝丝相扣。特别令我佩服的是,与车站调度室的关系十分融洽,因此车皮来了总首先给他。老李识字不多,头子活络,情商高,取悦众人,而大家又喜欢他。我一直怀疑,他是在扬州的徽州人遗族?样样可得手,处处能成功。
    一次在平板车厢装完两辆卡车后,准备下班了。这時老李跑来对我说:“ 你在靠窗的办公桌上打过盹吗?”我说:“打过,还睡着了呢!” 他讲:“ 那张办公桌的主人,今天发工资放在抽屉里的钱都没了,我想你是不会去做这种事的,我与你一个多月一起工作下来,你做人做事都像一个党员,你是不是?” 我点了头,他又说:“ 猜对了吧,” 並说他已经向他们打过包票了,你不做这等事的,但你也是嫌疑对象,下班后要留下来开会。我当场把身上短裤袋,翻给他看,除了公交月票及食堂饭票,身上不带钱的,热天衣服少,上身汗衫无口袋,老李连忙不停地说:“ 不要翻口袋,我不看。”
下班后来到办公室,两位货站站长,我,还有一位是放暑假跟其母来货场玩的小学毕业生,就我们四人。站长先说:“ 一位站长丢了钱,不是小数目,是一个月的开销钱呀!希望帮他找一找。” 我先开口,我承认曾在桌上睡过,但没动过抽屉,现在身上穿的只有短裤有袋,我为了自清,立马翻开了袋子。站长说:“不用,不用。” 但也不阻止我翻袋,其实心里是希望我这样做的,有句话叫半推半就,在此处则是口推心就呀。
那个小子见我翻袋,他急了,说要小便。站长说你去吧,有个站长从室内隐蔽的角度看他去小便,突然间他向另一位站长奴了奴嘴,发出会意的微笑。等小子小便回来,他就出门向厕所奔去,目标直指那小子从口袋中把一束东西丢弃的地方,他捡回了用纸条卷着的工资,跑进办公室叫喊着:“钱找到了!” 清点后90多元工资一分不少。站长立刻说:“ 钱找到了,谢谢大家帮忙。” 並执意要送小子到车站,还给他二角钱,除四分车钱,还可买二根雪糕钱。而那小子还是心事重重,面有难色,站长送他上车后,对他大声说:“ 告诉你妈钱寻到了,与你无关。” 小子露出了尴尬的笑脸。我还要等另一路车,这时两位站长,向我说了几声对不起,也骑车走了。我有些费解,为什么不拆穿小子的行为?还如此地厚爱这小子。
    第二天我去上班,老李还是比我早到,见到我笑着说:“ 你昨天去当了个配角演员,他们知道你没拿钱,午休時大家都在办公室,做什么都看得到,上班時都去了现场,那小子一直在办公室,有时只有他一个人,也有人看到那小子开过抽屉。” 我反问他:“那你们不是捉弄我吗?为什么不直接找他呢?” 老李说:“两位站长都是老屁眼,‘文革’前是局里的科长,有能力,也懂政策的强人,现在下放到一线做事,小心且有分寸,小子的妈是这里的活跃分子、得罪不起的,不能丢她面子,还要保全小子的名声,毕竟他还小呀。”这一插曲也让我懂了做人处事的巧妙。
    我回成都工作了几年,有一年回沪,再去广西北路老李的家,想拜望老友,但接待我的是他的老伴,他说老李去年办了退休,回家享清福了,但这老头贱骨头,一辈子东奔西闯忙不停,做惯了,闲着就浑身不舒服。
    那天老李抱着孙子逗,孙子会笑了,他开心得不得了,老头子说,他这辈的任务完成了。当晚从四川退休时带来的名酒,开了一瓶,滿室漂溢着酒香,木结构的房子密封性差,家家都闻到了酒香,都啧啧赞好酒,老头原本只吃黄酒,不吃白酒,这次可能酒好吃而饮过量,引起房颤,导致脑梗,没救过来。老李自己说的,这辈子的任务完成了,真的一语成谶。
过一会儿他的儿子、孙子、媳妇都来了,就独缺了老李,这位支援全国的上海人走了。他一生走南闯北,碌碌有为,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