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场治理术》读后
2020-10-03
关于政府与市场的关系,传统以来的认识都是二元对立的。或者是政府,或者是市场。即使主张政府干预是市场协调的必要补充的观点,也内涵着二元对立。这种陈词滥调,是很多错误认识和错误政策的根源之一。
美国学者斯蒂文·K·沃格尔的《市场治理术:政府如何让市场运作》(【美】斯蒂文·K·沃格尔著,毛梅栋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理解政府与市场关系的新的视角——市场与政府并非二元对立,而是相互交织,互相影响,互为依存。市场依赖政府而运行,政府借助市场而作为。
就人类历史而言,市场无论在逻辑上还是在时间上都先于国家。市场产生于人类分工和互通有无的需要,而国家是适应这种需要进一步发展的产物。人类分工和交换的历史已有数千年,而(西方)民族国家的产生则是近代的事情。市场是需要治理的。在国家产生之前,民间自发组织是市场治理的主要力量;国家产生之后,国家就承担起市场治理的职能。国家是不会任由市场自发运转的,因为自发市场可能失序,那不符合国家的利益。
没有治理的市场是无序的。无序将会导致交易成本的提高,而交易成本提高到一定程度将会否定市场的存在。无序的市场可能会向有序的市场自发演进,这是因为个体理性的存在。但是,个体理性不一定会导致集体理性,而且很多情况下不合作恰好符合个体利益。因为信息不对称及个体能力的差异,个体可能产生市场控制和价格操纵的动机。垄断和欺诈,暴力和掠夺,这些情况的存在趋于减少交易,毁坏市场成长的基础。即使市场的自发演进能够走向和谐和有序,但其间必然造成效率损失,让弱势者承担代价。
国家存在并发挥其市场治理的职能,才使市场的有序化有了主导的力量。市场的有序运转是国家的利益所在。十七世纪之后重商主义的兴起过程中,政府在构建统一自由市场中就发挥了重要作用。政府干预绝不仅仅是操纵供给,干预需求,出售特许权,征缴苛捐杂税。政府对经济的基础作用是进行制度建设,进行市场治理,让市场运转起来,为经济活动提高有效的平台。柯尔培尔主义就内涵着市场治理的广泛内容,取消国内贸易壁垒,建设基础设施,制定质量标准,等等。劳动力市场实际上也是政府干预的结果。政府推动圈地运动,形成自由劳动力,形成劳动力的供给;另一方面,圈地运动促进资本积累,形成劳动力的需求。劳动力供求的结合,就形成劳动力市场。为了促进劳动力市场的运转,政府又制定和实施关于工会,工资,合同的一系列政策措施。可见,政府的干预促进了市场的建立,而政府的治理又保证了市场的有序运转。资本市场的形成和发展也离不开政府的市场治理。商业银行的建立,证券市场的运转,都离不开政府的干预和管制。
在传统社会里,交易规模不大,市场影响有限,市场的自发运转还有其可能性。就像在一个小村子,没有几辆机动车,所以不需要信号灯。但是在一个大城市,没有信号灯则交通必然陷入混乱,陷入瘫痪。信号灯当然是统一提供而不能是个体供给。有时候人们说市场是天生且自然的,并不是说从历史上看市场先于国家,而是说市场是从来就有的,而且要一直以自然的状态存在,无需国家干预和治理。这种说法当然很成问题。最初的野生稻是天生的,自然的。但是,靠这样天生的自然的水稻是养不活人的。正是有了人为干预才使水稻产量不断提高,从而能够满足人类的生存需要。
关于市场与政府的关系,自由主义经济学一直灌输的就是二分的观念。市场是自由的自然的天然的纯粹的和谐的;政府是外在的人为的操纵的干预的破坏的。实际上,市场既不是天生的,也不是完美的,不是一定有效的。就自然状态而言,人与人天赋有差异,而理性的自利会促使个人利用自身优势欺诈和压迫弱者,于是市场就可能陷入个体的阴谋和倾轧之中。想一想纪录片《马卡拉》,年轻的烧炭工艰难地砍树,艰难地烧炭,艰难地运输,好不容易到达市场,却被地头蛇掠夺。一个缺乏治理的市场是混乱的市场,一个混乱的市场破坏了马卡拉发家致富的梦想。个体的发展需要市场的有序,而缺乏政府的治理就没有有序的市场。依赖不了政府,马卡拉只能寻找宗教的安慰。
自由主义者夸大了市场的有效,也夸大了政府的无效;夸大了市场的善,也夸大了政府的恶。若政府果真是恶且无效的,人们为什么要选择国家和政府呢?人类总不会刻意为自己制造一个牢笼吧?市场的有序运转是交易者的利益所在,也吻合政府的利益,所以通过有效治理建立有序市场是政府的基本职能之一。历史上也存在杀鸡取卵的无常政府,但这毕竟是少数,是例外。历史上的大多数政府都是在干好事的,都是在有效治理市场的。
自由主义者将自由市场看成是天堂,极力美化。但是,没有政府治理的市场实际上更接近于地狱。苏联解体后,自由主义经济学给俄罗斯推荐的就是自由主义方案,并承诺取消一切管制之后一个自由的和谐的有序的市场会自动出现。但很多年过去之后,俄罗斯还是到处充斥着混乱,分化,低效,失业,通胀,冲突,社会发展出现罕见的大幅度倒退。社会动荡,市场垄断,资本外流,技术退步……很长一段时间,社会秩序居然依靠黑社会来维持。强硬的普京上台之后,恢复政府的干预,强化政府的治理,市场秩序才逐渐恢复过来。
自由主义者总是想象有一个完全竞争的市场。他们相信,即使现实的市场不完全,假以时日,让其自我修正,也会趋向完全。如果市场不能自我修正走向完全,那一定是政府在阻挠和破坏。事实上,完全竞争市场在逻辑上也是不可能的。完全竞争市场要求有无限的买者和卖者,所有的买者和卖者都是价格接受者,要求产品同质,要求完全信息,零交易费用。看起来美好,实际上不可能。没有价格变化,质量也没差别,何来竞争?如果没有竞争,何来效率?完全竞争市场连乌托邦都算不上,它不美好,也无效率。它只是自由主义经济学自说自话的一个假说,杜撰这么个神奇的东西,只为限制政府介入市场提供说辞。
“完全市场”的另一面是“市场失败”,这似乎是为政府介入市场提供依据。但这里也存在错误。所谓“市场失败”,总是偶然的现象,例外的问题。说市场无效是偶然的,就意味着市场本来是有效的,是可以独立于政府的;只是在局部偶然出现意外,才需要政府的干预和调节。这种观念是经济学的主流观念,并被认为是客观而真实的。但是,有些“市场失败”并不是偶然,外生的,而是内在于市场的,是市场内生的。比如信息不对称。即使信息技术再进步,人类也无法弥合今天与明天的鸿沟,信息不对称无法消除。垄断和机会主义内在于市场,因为个体能力的差异,更因为脆弱的人性。这些问题,在凯恩斯向往的我们子孙后代的美好未来实现之前,在一个“经济的世界”里,无可避免。
市场并不完善,现实的市场是内涵着有效和无效多种因素的。因此,市场是需要治理的,治理是内在于市场的。
该著作在辨析政府与市场关系的基础上,介绍了现代国家市场治理的具体内容,比较了美国和日本不同的市场治理。
在现代化和全球化的背景下,经济联系广泛、复杂、多样、快速,标准和规则是市场运行的基础,市场治理就显得尤为重要。但不能简单化理解市场治理。不同的国情,不同的文化背景,不同的经济成长阶段,需要不同的治理模式;不同的区域,不同的行业,不同的产品,需要不同的运行规则。
竞争型的治理适应于竞争型的美国资本主义,而协作型的治理则适应于协作型的日本资本主义。一时的成败也不能成为评价某种模式的依据。因为市场受技术进步,供求变化的影响,本身会呈现波动;这种波动与治理的成效是无关的。日本的协作型治理一直颇有成效。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之后,因为经济周期而出现效率下降。本来是周期现象,却被诊断为市场治理模式的问题,于是改弦更张,推进市场化和竞争化,向竞争型治理模式转化,结果效率反而进一步下降。因为这种新的模式并不符合日本的国情。
竞争型模式在美国也并不总是有效。在互联网发展的初期,竞争型治理模式非常有效,竞争的效率奠定了产业的基础。但进入二十一世纪之后,竞争型治理模式就显出疲态了。而且,其对金融市场的治理也是错误的,失效的,甚至引爆了历史上最大的金融危机。
我们在讨论和分析中使用的概念,总是内涵着我们的价值观的。一个概念被赋予某种色彩或者偏好,会在使用中不断被强化,以至概念本来的含义会被扭曲,变异。自由主义者有着强烈的价值观并不遗余力的宣扬它,强化它。在自由主义者持续的鼓动中,市场被赋予美好亮丽的色彩,并不断被放大,被强化。在自由主义者的颂歌中,市场即自然,自由,竞争,效率,公平,公开……慢慢地,人们接受了这种单一的观念,而意识不到市场的复杂性,意识不到市场内在的不稳定性甚至破坏性。
保持我们的思考,对一切教条保持怀疑的态度,对一切新思想保持开放的态度,对于我们形成正确的观念,很重要。
读罢沃格尔的《市场治理术:政府如何让市场运作》,理解了认识政府与市场关系的一个新视角,很有收获,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