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华大叔(一):从十三岁起就当生产队长


 贵华大叔(一):从十三岁起就当生产队长

2021-05-25

放学回家的路上接到弟弟的电话,说贵华大叔昨天走了。

怎么会呢?年前我还跟他通过电话,听起来精神还不错,怎么一下子就走了呢?

我连连说“可惜”,“可惜”,心里戚戚然。我所说的“可惜”,一是对逝者离去的惋惜;二是对我自己未尽心愿的惋惜。我一直想给贵华大叔写个小传,记述他传奇的人生,记述建国以来我家乡的变迁。这几年的假期我都有这个打算,还初步拟了一个提纲,可假期一开始,就一而再再而三被琐事分心,计划就一而再再而三拖延。这个遗憾,已成永远。

 

贵华大叔的父亲是我奶奶的弟弟,因此他是我们的亲表叔。在一个村子里,他们家是我们家除了我姑姑家之外最亲的亲戚。我自小跟贵华大叔有某种天然的亲近感。

贵华大叔出生于1946年。解放后在识字班认得几个字,一直在村里干活。1958年生产队成立,贵华大叔被选为第一任生产队长,那年他才十三岁。贵华大叔干生产队长一直干到1984年集体经济解体,也就是说,他是我们村历史上唯一一位生产队长。十三岁就当生产队长,说起来令人难以置信。但这是事实。我们村规模不大,那时候大概只有三十来户,一百多口人。那时候人的寿命不长,成熟较早,十三四岁已经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贵华大叔出身好,根正苗红,政治上表现积极;他样样农活精通,有能力,有号召力;他做事公平公正,深得村人信任。我们村有两个民族,汉族和彝族(彝族有两个支系阿武族和白彝族),彝族势力稍微强一点。两个民族一般能够和平相处,但偶尔还是有些矛盾。彝族要更加团结一些,村里的控制权一般是掌握在彝族这边。解放之初,担任土改工作组领导的就是我父亲一位远房的表兄,那是解放前最贫穷的一户人家。贵华大叔姓张,叫张绍忠,他们张家是村里最大的家族,人口多,势力强。

作为生产队长的贵华大叔是真正的公正无私。我刚回老家的时候还见过贵华大叔的父亲,就是我四舅爷爷。老实本分一个人,只知道埋头做事,低头抽烟,沉默寡言。后来,听说四舅爷爷被民兵批斗,再后来吃水泥寻死未果,再后来就在他们家自留地里的弯脖子桃树上吊死了。这事情与贵华大叔有关。那时候日子太艰难,青黄不接的季节,又要干活,还没吃的。贵华大叔还有一个妹妹,两个弟弟,他们家日子过得也很困难。玉米快成熟的时候,四舅爷爷从生产队地里掰了几把一篮子青玉米回家,煮给家人吃。这事情瞒着贵华大叔,但他还是知道了,村民日常闲散聚会的大水塘边出现了闲话。贵华大叔不敢直接批斗他父亲,而是授意民兵来干这件事儿。这事情做得太过绝情和过分,但是,在那个特殊的时代,却又可以理解。贵华大叔是生产队长,而且正在争取入党。换了别人可能会包庇自己的父亲,但换了别人的父亲他还是一样会组织批斗。

我刚刚上小学的时候,还目睹过一次贵华大叔打人的事件。我们学校紧挨着生产队的公房,都是解放前“大地主”何天春的家产。一个秋天的早上,我们正在上课,公房门前传来大声的吵闹,最大嗓门的就是贵华大叔。老师放下教鞭出去劝架,我们正好溜出去看热闹。原来是贵华大叔的堂哥,我们叫绍昌二叔的,因为分配活路的事情与贵华大叔发生冲突。绍昌二叔的意思说,你“聋贵华”(“聋贵华”,“老聋子”都是贵华大叔的外号)当个村长,事事都向着外人,事事都针对自己人。自己人总是干最难干的活,工分还不高。在外人面前做老好人,让自己人吃亏,这算不得公平。绍昌二叔也是干活的能手,也是干脆利落的汉子,他倒不是特别在意自己吃亏,也不是对生产队长的工作不支持,只是日积月累有了些怨气。兄弟俩都是急性子,杠脾气,就公平不公平的问题争个脸红脖子粗,甚至动了手。最后贵华大叔抡起扁担,绍昌二叔的胳膊被打断,骨头都漏了出来。那时候我父亲是大队书记,这件事情被压下来,只作为家庭内部纠纷处理。我父亲带着贵华大叔,拎着一壶酒到绍昌二叔家,兄弟俩随后和好了。

我父亲十五六岁的时候在县城中学上学,接受革命思想,解放前参加共产党领导的革命队伍滇桂黔边纵队,后来就一直在部队中。文革期间,云南武斗很厉害,部队干部被要求站队支左。我父亲因为站队支持的一方在斗争中失势,被判定政治错误,被迫离开部队,转业回老家。我父亲是个大孝子,离开家乡二十年,现在只有老母一人在家,一直放心不下。我爷爷已于1958年病逝。转业回家对父亲来说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情,相反,这可能是他为家乡做贡献的机会。我父亲专业回老家之后,担任大队书记,贵华大叔正好跟他配合,为家乡建设做贡献。

我家乡当时的贫穷和落后是现在的年轻人无法想象的。解放后,我们村子改名为“温饱”,寄托了土改工作队的殷切希望。之前,我们村子叫做“瓦布租”,彝语是“猪圈”的意思。据说,以前有外地人路过我们村头,一户人家正在盖猪圈。外地人问“这是什么村子?”而在挖猪圈的以为别人问他在盖什么房子,就用彝语说“瓦布租”。这就成了我们的村名。我们村子长期以来的生产生活条件,其实真是“猪圈”一样的。我们村子位于一座山梁半腰,村子四角是四座高山,村子位于斜坡之上。耕地在四座高山之间,大多只是大石头之间的小土窝。能够用牛耕种的土地,大概不到三分之一。别的村子说起我们村,总要在前边加上一个“癞”字,叫“癞瓦布租”。因为自然条件的恶劣,因为贫穷和落后,我们村的男子娶媳妇儿一直很困难,尤其是彝族。贵华大叔他们张氏家族,光棍汉就有好几位。我记事的时候,前面讲过的二舅爷爷家的绍昌二叔,还有大舅爷爷家的六指大叔,都三十多了,都没媳妇儿。村子里的生活条件极其恶劣。大多数人住的还是草房,下雨天漏雨,夏天特别闷热,一烧火就烟熏得厉害。很多人终年烂眼睛,就是烟熏的。村子中间是癞石路,常年的垃圾随处丢弃。村子东头有大水塘,水源少部分来自边上的水塘坡的泉水,绝大部分来自雨季冲街的山水。大水塘很大程度上是个垃圾坑,同时也是村子牲畜饮用的水源,也是唯一的洗衣场所。村子西头有大水井,水源少部分来自边上的水井坡的泉水,绝大部分来自雨季冲街的山水。水面上经常漂浮着枯枝烂叶,牛粪马粪,甚至死老鼠。这却是村里主要的饮用水水源。我们住在下寨好一些,有一个完全取自山泉的“小水井”。水不大,还比较干净。这样恶劣的条件,本村的女子都争相嫁出去,而外村的女子很少愿意嫁进来。

我父亲决定要改变家乡的面貌,要让他的那些表弟们,以及他们的后代能够娶得上媳妇儿。最起码,要让生产队长张绍忠娶得上媳妇儿。

我父亲转业回家的时候,得到转业费3600元。这是一笔巨款。那时候,吃一顿饭只要五分钱,一个月生活费不过四五块。3600元就相当于60年的生活费。我父亲将这笔钱的大部分都借给了生产队,带着贵华大叔到通海,给生产队买了大牲口。主要买的是母牛,母马,还有一群羊。我们村里当时大牲口很少,耕地和运输主要靠的是人力,很辛苦,效率很低。买回母牛和母马主要是为了繁殖。至于养羊,一是为了积肥,二是为了每年过节给村民改善生活。到后来生产队解散的时候,我们村子已经有一百多户人家,家家户户至少可以分到一匹马或骡子,一头牛,这些大牲畜都是当初我父亲出钱,带着贵华大叔从通海买回来的那群牲畜繁衍出来的。我父亲的那一大笔钱,说是“借”,只是为了给家里人一个交代,虽然后来陆陆续续还了一些,但总体来讲是作了贡献了。这件事情上,我父亲主要是出了钱,后来牲畜群的繁衍壮大,主要还是村集体领导的工作,尤其是贵华大叔的努力。在村里日子最难过的时候,很多人打起大牲畜的注意,或者是卖了,或者是宰杀吃了,是贵华大叔一直坚持着要将这笔集体财产留下来,传下来。当然,最后它们都成了私人财产。

我父亲和贵华大叔配合做的第二件事情是为村里办小学。我们村子原先是没有学校的,上小学要到五里地之外的大队上。因为是山路,下坡上坡,走起来不容易。大多数人家都愿意将孩子留在家里帮忙干活,村里读书识字的人不多。我父亲转业回家之后,决心将村里的小学建起来。我父亲参加革命早,在县里和公社有很多旧相识,老同志。在他们的帮助下,小学办了起来。大地主何天春一家的房屋,原先有一排六间,都被没收用作队里的公房,现在腾出西边的三间做小学。楼下是一二三年级,楼上是四五年级。我母亲是现成的老师,她原先就在昆明郊区的大板桥小学任教。那时候她是公办老师,拿的是工资,吃的是国家粮。现在她成了民办教师,拿的是工分,吃的是集体粮。我母亲教的是四五年级。最初教我们低年级的何玉昌老师,是我父亲少年时候最好的朋友,他们一起上过私塾,是村里仅有的几个识字人之一。何老师原先当铁道兵,修过成昆铁路,后来因为受伤,跟我父亲一样转业回家。何老师讲课不是很有耐心,加上他被烧伤的红彤彤的脸,让人看着有些害怕。不过,何老师对我一直非常好,总是表扬我,有时候还会带水果给我。

我读到高年级的时候,我们学校已经成为危房。学校的二楼,一半是教室,一半是住校老师的寝室。那时我们的老师也姓何,来自阿盈里村,是我们家的远亲。何老师原先是县文工团的,会拉二胡,会唱歌,还识谱,可能是因为文工团减员才出来做了老师。我三舅爷爷家就住在我们学校背后,他们家厨房的窗口就对着我们学校二楼的窗户。我三舅爷爷有三个女儿,大女儿和二女儿还在家里,三女儿在三舅奶奶去世的时候还很小,担心养不活,送给了村里一户姓夏的没有子女的汉族。我们在一个年级上学。三舅爷爷的两个女儿都是极勤快,极好看的女子。我们家办什么事,她们姐妹一听说就要来帮忙。我上四五年级的时候,有时两位姑姑会在课间从窗户递个饭团给我吃。那时候,她们和送给夏家的妹妹还没相认。何老师非常喜欢我,一来因为我学习好,勤快,懂事,二来可能也因为我姑姑。记得有几次课后,何老师教我用他的小机器制作纸烟,做好之后让我送给我父亲,送给我三舅爷爷。再后来,何老师请我父亲找三舅爷爷提亲,他要娶我大姑姑。我五年级的时候我大姑姑结婚,还是我去送亲。送亲就是在结婚当天将新娘送到夫家,第二天还要接回来。然后再让新郎带走。那时候,我那些姑姑们结婚,大多是我去送亲。

说回危房。我们学校的房子,虽说是解放前大地主家的“豪宅”,其实也很简陋。下层是石块垒砌的,上层是土基。天长日久,山水冲刷,墙脚经常渗水,二层的土基被雨水冲刷得坑坑洼洼的,顶上也经常漏雨。看起来是摇摇欲坠的样子。何老师向贵华大叔反映,贵华大叔向我父亲反映,最后决定村里出点钱,我父亲找县里及公社上要点钱,盖一所新校舍。第二年新校舍盖起来了,二层楼,红砖砌墙,灰瓦覆顶,预制板的地板,方方正正,窗明几净。这是我们村里的第一座砖瓦房。那时候我已经上了初中。因为小学校宽敞又明亮,后来村里办红白事,经常选在这里。我没有在新校舍上过学,却在里面喝过酒。

我父亲和贵华大叔合作为村里做的另外一件大事就是修水井。他们的合作方式基本上就是这样的,我父亲出主意,跑外面的关系,包括打报告,要钱;贵华大叔负责村里的事情,包括组织人力,安排施工。前面说过,我们村里主要的饮用水来自大水井,而大水井的水主要来自街心冲下来的山水,非常之肮脏。我们家的情况要好一些。我们主要用的是小水井的水,比较干净。有时候不得不用大水井的水,我母亲都会用明矾来镇净和消毒。我们村里人得肠胃病和大脖子病的很多,可能与饮用水有关。我们村子在外村人眼里的坏印象,很大程度上也与恶劣的饮用水有关。说起来真是悲惨。这样肮脏的饮用水,居然还不是一年到头都有。每年秋天总有个把月大水井会见底,我们就不得不到三四公里之外山脚的大方摆村的龙潭去挑水。幸运的是,大方摆人都很仁义,从来没有刁难过我们。来回七八公里山路,其实空手,下坡,回来是挑着水,上坡,真是异常艰苦。以前是每年都要断水,整修之后,就很少干井了(大概在一九七六年又干过一次井,不得不去大方摆挑水。有一次挑水回来快到村口,脚下绊了一下,桶里水洒了一半,真是欲哭无泪)。

其实我们的大水井不是井,而是塘。它有个篮球场那么大,四面是敞开的,没有井栏,山水能涌流进去。我父亲和贵华大叔整修水井,在井底部全部铺上水泥;四周,只留下水井坡方向一面,其余全部垒上石墙,用水泥勾缝。留下一面不砌墙,是为了让泉水渗入,其他几面砌墙并水泥勾缝,是为了防止渗漏。地面之上,又垒砌一人高的石墙,水泥勾缝,可以防止垃圾进入。新水井整修之后,全村人终于有了卫生安全的饮用水。新水井甚至成为村里的一个景观,有人家来了客人,就要请到新水井边上转转,这其实也是请客人放心,我们现在吃的水跟以前大不一样,现在吃的是安全卫生的泉水了。我们村现在基本上不吃大水井的水了。在政府的援助下,先是给每家每户修了水窖,后来又给每家每户拉了自来水。

接着回来讲大水井的事情。为了要保障大水井常年稳定供水,就要涵养水源,要保持好水源地水井坡的植被。我们村的四周有四座山头,分别是西北边的水井坡,东南边的水塘坡,东北边的乱坟茔坡,西南边的密枝坡。水井坡和水塘坡是水源地,乱坟茔坡相当于是公共墓地,密枝坡是彝族祭祀山神的场所。彝族人自古以来依赖山林为生,对山林素有崇敬之心。这四座山一直都是封闭的,平常都是人畜禁入的,叫“封山养箐”。尤其是水井坡,高山之下有深沟,深沟之中是原始森林。贵华大叔对保护水源涵养地一直非常热心,不仅经常开会告诫村民热爱保护水源涵养地,有空的时候还经常四周转转,巡视检查。七十年代后期,因为人口增加,远处山上的树木作为柴火都被砍得差不多了,树木的新生远远赶不上人们砍伐的速度,于是就有人打起了几座“封山养箐”的注意。贵华大叔像爱护自己眼睛一样爱护着这几座山林,他的巡视更加频繁,更加警觉。贵华大叔为人耿直,脾气火爆,凡是损公利己的事情被他发现,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我记得水井坡东边山脚有一颗大白树(具体什么树种我不了解),十多米高,好几人才围得过来,通体白色,伟岸屹立,潇潇洒洒,非常漂亮。好多人家盖房子都打过它的注意。贵华大叔放话出来,不管是谁,要是敢动大白树,你就是房子盖起来我都敢把你柱子砍倒,你就是用来做棺材埋到地里我都敢把你挖出来。他们张家人就是这样暴力,我真见过他们因为闹矛盾而砍柱子的。贵华大叔当生产队长期间,大白树一直安安静静漂漂亮亮地生长着,后来贵华大叔老了,管不了事了,大白树就不见了。

“封山养箐”也不是绝对不能进,里面的东西也不是绝对不能动。遇到白事,事情突然,请客办事需要很多柴火,请示生产队,可以到养箐里砍死树,捡枯柴。担任生产队长的贵华大叔实际上是将自己看成是这个村落的家长,有人家出了白事,他会第一个赶到,了解情况,从生产队的角度安排一些具体事情。比如寻访墓地,土地调换以及准备柴火之类。养箐里的柴火,只有办白事可以使用,红事因为事先可以准备,是不允许动用养箐的。除了白事之外,唯一可以动用养箐树木的事情,就是过年打磨秋。磨秋是我们老家的一种娱乐方式,类似于内地的秋千。不过,秋千是吊在木架上荡起落下,磨秋则是打转转。篮球场大小的场地,中间立一木桩,朝上一头砍成尖状。再准备长长的横木,七八米十来米的样子,中间一侧挖小孔,合在立桩头部。玩耍者骑在横木两头,一边荡起落下,一边打转转。有竞技的成分,双方互斗谁骑得稳,可以将对方甩下。也可以是纯粹的娱乐,相互配合,体会起飞的感觉。横木要又细又长,还要有一定硬度,只有养箐里才找得到。

彝族祖先以山林为生,有祭祀山神的风俗,祭祀的场所就是密枝坡。密枝坡平时是人畜禁入的。这种风俗习惯靠禁忌或者传说来维持。祭祀山神的活动就叫做“祭山”,每个地方的具体日子可能不一样,我记得我们是在农历二月初一。记得有搭祭台,献贡品等活动。印象最深,最有意义也最期待的就是吃羊汤锅。羊肉是在山林外边杀好熬好的,祭祀之后就摆在祭台前面铺了松针的地上吃起来。就只是羊肉打蘸水,边吃肉边喝酒。每家出一个男人作代表,我十来岁就代表家里出席这种仪式性的活动。在密枝坡参加祭山活动,不能使用刀具,不能解手,女人不能参加。祭山的整个活动都是由贵华大叔组织的,他说话粗声大气,做事干脆利落,喝酒咋咋呼呼。贵华大叔其实酒量不太好,喝一小碗就到头。吃肉喝酒之后,年轻人还有一项活动 ,“撵雀”,就是围捕山鸟。用马尾做成排扣,放置在横木之上,再将横木置于树丛之中。一群人围起一片树林,吆喝着将林中的小鸟赶往放置了排扣的林子,就有可能逮住小鸟。被逮住的小鸟,有些作为宠物养起来,有些养几天就被烧吃了。那时候,因为物质匮乏而嘴馋,带翅膀会飞的,除了苍蝇和蚊子,都想弄来烧吃。我印象中,贵华大叔对于打磨秋,撵雀,唱山歌这些娱乐性质的活动兴趣不大,很少参与。

贵华大叔关心的是村里的事情,是大事情。贵华大叔与我父亲合作为家乡办的最重要的事情,那是在七六年和七七年修公路,拉电网。

从公社所在地旧寨到我们温饱村,下一个大坡,又上一个大坡,路又陡又窄,很难走。尤其是进入我们村地界之前,有一道又长又陡特别难走的高坡,叫钻天坡。那种钻天的感觉,实在艰难。我们村的坏名声,外村人不愿意到我们村,很大程度上与行路难有关,与钻天坡有关。修公路的主意应该是出自我父亲,作为大队书记,他向县里申请的是修筑通到大队的简易公路,经过我们村。公路经过三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地界的部分,由相应生产队完成。修简易公路,不需要水泥或沥青,各生产队自己出劳力,也不需要出工钱。干活算工分,最后参加生产队的决算。但是需要钢钎,铁锤,炸药。申请,勘测,计划,经费,这些工作都由我父亲完成,具体组织劳力,分工分组,劈山开路,都是由贵华大叔他们那些生产队干部来实施的。生产队开会一般是在公房里,那段时间,因为我父亲深深介入到修公路的事务中,很多事情就是在我家里商量决定。大概利用农闲的三四个月,简易公路就修好了。通车的那天,在大队召开通车仪式,县里来的四五辆卡车经过我们村中央,从大水井边上开过。对于大多数村民来说,这是第一次见到汽车。村中一位老人,真的为这些比马运输能力强几十倍的大家伙准备了草料。这条简易公路,是我们全公社从公社所在地延伸到村落的第一条公路。那天我们到大队上去看通车典礼,第一次看到剪彩,第一次听说“公交局”这个词儿。通车之后,偶尔会有卡车从村里通过,大多是拉沙石的,拉农产品的。我对汽车这种现代产物非常好奇,有几次就在村头趁着汽车爬坡速度慢下来,攀爬到车上,一直坐到公社上,又走着回来。

我们那里晚上的照明,以前用的是松明,后来用的是煤油。大概是七七年前后,煤油短缺,曾经有段时间恢复使用松明。简易公路修起来之后,我父亲和贵华大叔筹划为村里做的另外一件大事,就是拉电网。电网也是从公社拉到我们大队,中间经过我们村。现在想想,我还是非常敬佩并崇拜我的父亲。一个小小农村干部,为了家乡人民的福祉,居然会有那么大的胆量,连修公路和拉电网这样的事情都敢想,都能做。当然,我父亲也应该是有勇气和自信的。一方面,这是为百姓谋福利的事情,党和政府会给予支持;另一方面,他有我贵华大叔这样的生产队干部的鼎力支持,工作的推进不成问题。拉电网可能要比修简易公路更加复杂一些,勘探和设计,运输和架设,都需要投入大量资源,耗费大量资金,需要政府职能部门的大力支持。同时,整个过程中生产队的直接参与和支持也很重要,对此贵华大叔做了不少工作。贵华大叔虽然是土里土气的农村人,但不怕生,敢说敢做,与上面干部打交道很有一套。他待人热情又有分寸,不卑不亢,既能把事情做好又不失自己的尊严。他那样做事踏实认真,为人真诚热情,上面来的工作人员也很欣赏他,愿意跟他合作。简易公路修好一年之后,我们村又通了电,我的乡亲们平生第一次在晚上看到跟太阳一样耀眼的光亮。这条从公社经过我们村通往大队的高压电,也是我们公社第一条从公社向下延伸的高压电。

盖了学校,修了水井,筑了公路,拉了电网,我们村一下子从人人听闻就皱眉头的破烂村子变成“明星”,那时候在我们山区,像我们这样又通公路又通电的村子是绝无仅有。那之后,我们村里的男子找媳妇儿不再那么困难。贵华大叔的工作能力和工作成绩得到了党支部的认可,加入了共产党。

我们老家,因为少数民族比重比较大,日常生活其实还不算单调乏味。孩子们总是有各种游戏,年轻人在村里经常弹奏乐器,出了村子就唱唱山歌;逢年过节或者有人家娶妻或嫁女,会有更加正式的歌舞表演。贵华大叔见多识广,对城里年轻人打篮球很感兴趣。他倒不是自己喜欢打篮球,而是认为要是我们村子也有篮球场,就好像距离城里人的生活近了一步。在七二年的时候,他带领民兵们将原先公房前面一大块垃圾场填平,铺上细石子,立上篮球架。自此,我们小学有了操场,年轻人有了运动的场地。过年的时候,邻村的年轻人也到我们村打篮球,打磨秋。

篮球场也是电影场。那时候,公社有一部电影机,一位放映员,轮流在全公社各村放映。贵华大叔与公社干部比较熟络,有新电影到来,经常公社放完之后就到我们村来。放映员到来,经常就在贵华大叔家招待。要是我父亲在家的话,就吃住在我们家。篮球场也是群众大会的会场。那时候经常有各种政治运动,批林批孔啦,反击右倾翻案风啦,打击投机倒把啦,批评四人帮反党集团啦。重要的批斗会一般是在大队上召开,因为在大队开批斗会规模大,气氛热烈,对反动派的震慑力量更加强大。有时候也会在生产队开会,好像预演。我们村里只有一户地主,一户富农,一户狗腿子,批斗气氛不热烈,算是走走过场。贵华大叔很讲政治原则,而且嫉恶如仇,但是他明白,这几位黑五类分子,都是乡里乡亲,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所以他组织批斗会,也仅仅是走走过场。贵华大叔所憎恶的,不是这些“反动分子”,而是那些侵犯集体财产的无赖混混。

我上小学的时候,在篮球场上打过篮球,打过磨秋,看过电影,还演过样板戏《红灯记》中的李玉和。不过,印象最深刻的还是197676日之后半个月内悼念毛主席逝世。毛主席逝世的消息是贵华大叔在大队开会后传达的。是他从大队带回来写着“悼”字的黑色袖标,发到我们小学生的手上。那一次,是我唯一一次看到贵华大叔表现得那么悲伤。我从未见过他那样失落,害怕,好像感觉天要塌下来一样。不过,贵华大叔是我们村子的家长,再悲伤也要克制,也要组织好大家开展集体悼念活动。他带着民兵们在操场上搭建了追悼会会场,布置了灵堂,半个月之内,每天集中村民到会场听广播,传达上级指示。

我印象中最后一次在操场上参加“集体活动”是1976年下半年。那一年唐山大地震之后,全国人民对地震的警惕性空前提高。有预报说云南也会发生大地震,于是有一段时间,晚上大家都不在家里住,贵华大叔组织大家晚上将床搬到室外的空旷场地。我们一家被安排在篮球场上。在操场上住了两个晚上,一点事儿没有,后来就不出去了。

那段时间,其实有过很多事情。此前一年,发生沙甸事件。各种恐怖消息四处传播,闹得人心惶惶。作为生产队长的贵华大叔同时兼任民兵连长,那段时间他每天派出民兵在进出村子的各个山口站岗值哨,晚上还安排民兵在村中巡逻。毛主席逝世之后,大家在极度悲伤的同时,心中充满恐惧,贵华大叔每天安排民兵夜间巡逻也给大家带来安慰。预防地震期间也是这样,因为有民兵巡逻,夜不闭户的各家各户没有发生任何问题。

作为生产队长,贵华大叔的主要工作不是搞政治,也不是搞建设,而是搞生产。贵华大叔干什么农活都是一把好手,而且有极强的组织管理能力。但是,集体劳作期间,因为社员的劳动积极性调动不起来,劳动生产率一直很低,一年粮食总产上缴公粮余粮之后,连吃饱饭都成问题。那时候,贵华大叔为了提高产量,解决社员吃饱饭的问题,确实是很拼的。七十年代中后期,我们村有七十来户人家,分为上寨和下寨。我们那里早上是不出工的,十一点左右午饭,午饭之后再出工。每天中午,贵华大叔吃过午饭之后,就从村子上头一路大声吆喝着走到村子下头。吆喝的内容,一是讲今天农活的主要内容,比如给玉米地锄草,今天要锄哪几块地,每块地要多少个工;二是要求大家抓紧时间吃饭,饭后到大水塘边或者公房前面集中,将锄地的任务分配下去。一路吆喝,最后到我们家,如果还没吃饭,就跟我们一起吃。吃完饭就帮我奶奶扛着农具出门。我们家一直以来只有我奶奶下地干活拿工分。

天晴的时候,分配工作任务通常是在大水塘边。生产队干部事先商量好一天的农事,各需要多少人工,然后征询大家的意见。分工在大多数情况下是有商有量分下去的,由群众自由组合去完成。贵华大叔做事绝对公正,但有时候会碰到一些刺儿头,挑挑选选,说三道四。贵华大叔不谋私利,总是以身作则,吃苦在前,他下达的任务一般都会得到执行。有时候有刺头儿想要惹事儿,也会被广大群众谴责,灰溜溜闭嘴。

但是,社员积极性不高的问题严重存在。在村里流传很久的一个故事说的是我的邻居赵宝华。说分他任务去给一块大平田的玉米锄草。他到了田头,倒拖着锄头从这边走到那边,在树荫下大睡一个下午,日头快落山,又倒拖着锄头走出来,就算是干完了活。赵宝华喜欢干些干些偷奸耍滑的事情,留下很多笑话。不过,赵宝华在村集体干活不行,自留地却侍弄得很好。

集体经济资源配置真的是效率低下。白天干活不积极,晚上评工分却很积极。我姑父是生产队的会计兼保管,每天晚上都要组织大家评工分。工分是分配粮食的依据。有时候,我奶奶会让我去听听评工分的情况。评工分通常就在公房里,大家三三两两散座着,一开始是客客气气的,抽着烟,说着闲话。正式评工分的时候气氛就会转变。一般成年男人是十分,成年女性是六分,劳动力弱的男人可以到六分,劳动力弱的女人可以到四分。之所以要评,一是要考查这一天的活计工作量大不大,是不是饱满,二是要考虑这一天这位社员是不是努力工作,有没有偷奸耍滑。像刚才讲赵宝华的情况,他的干活能力是十分,但他那天干的活只能评三分或者更少。评工分这种事情有很大的主观性,很容易引起争论。有时候,争到半夜都没有结果。我参加过几次评工分,听着听着熬不住就睡着了。

大概是七七年的时候,我们那一带山村还发生过一件怪诞的事情,那就是到邻村收获过的地里捡拾别人收剩的庄稼。因为大家对集体劳作不是很热心,经常三心二意,所以收割之后的地里残留庄稼是经常的事情。但是,捡拾自己村里地里残留的庄稼是有问题的,这可能被怀疑成故意,这就有侵犯集体财产的嫌疑。捡拾别村地里的残留庄稼就不存在这样的问题。那一年的情况很特殊,有人家专门牵着马到邻村地里去捡拾残留,居然可以驮回整整一驮土豆,而且是大个大个的土豆。这就让人怀疑是邻村人是故意的。或者说,相邻村子的村民,可能有某种默契,你“残留”庄稼在地里给我,我也“残留”庄稼在地里给你。这些相互的残留能给彼此带来好处,而一旦正式收割之后,很大一部分就要上缴。那时候贵华大叔也捡拾残留,他去的最多是邻村法土,那是他舅舅的村子。

那段时间国家的经济政策宽松了很多,一方面还在打击投机倒把,另一方面对于长途贩运及集体副业的政策放宽了。那段时间,全国建筑行业在复苏,对木材的需要在增长。到南盘江边扛木材到城里卖成为我们那一带人家赚钱的途径之一。赵宝华身强力壮,靠扛木材就挣了不少钱,以至后来可以盖新瓦房。贵华大叔带着村民们将瓦厂恢复起来,烧的瓦一部分满足村里人家盖房子的需要,另一部分卖到村外。人民公社以来十来年,村里几乎没有人家盖新房,瓦厂就废弃了。最近盖新瓦房的人家多了起来,瓦厂就有了生意。

在此之前,为了增加社员的收入,贵华大叔在我父亲的指导之下,还尝试几项种植经济作物的举措。一是种植三七;二是种植一种香料;三是栽种矮树核桃。三七种了一茬,有些收获;因为费地,再说政策主张是“以粮为纲”,后来就没坚持;香料好像不是很成功,种植出来之后没有找到出路;矮树核桃挂果的时候集体经济已经走到了末路,后来没人管,消失了。

集体劳作确实缺乏效率,进入七十年代后期,全国很多地方农村在尝试各种责任制。贵华大叔头脑灵活,消息灵通,听说别的地方的先进经验,就拿来尝试。大概是七八年前后,在村里实行分组包干。比如耕地时节,将一块地以多少工分包给小组或者个人,这对于提高社员积极性有很大作用。分组包干在很多环节都有落实,对于促进劳动生产率有重要的作用。在我的印象中,像赵宝华这样以往在集体劳作中总是偷奸耍滑的人,在分组包干之后积极性大大提高了。分组包干毕竟不彻底,只是在部分环节实行责任制,效率改进还很有限。八零年初,贵华大叔听说安徽和四川某些地方农村恢复了大包干,他也跃跃欲试。说实在话,干了二十多年的生产队长,还不能让大家吃饱饭,怎么说都不够光彩。贵华大叔是个要面子的人,就这一点来讲,就觉得很没面子。应该是在一九八一年春天,玉米已经播种完毕,贵华大叔组织生产队将全部农田的后期管理和收割承包给各家各户,最后还是集体分配,但分配标准是各家各户实际实现的产量。这个做法,确确实实将社员的劳动投入与分配所得结合起来,大大调动了大家的积极性。那时候我已经离开村里到公社读初中,我清清楚楚记得,我周末放假回家的时候,路边地里的玉米长得那么茁壮,叶子是那样黑油油的,是之前从来没见过的景象。八一年这次“半路出家”的承包制,取得了意想不到的结果。这样的丰收景象,前一次出现是在二十多年前。这一次“半路出家”的承包制,既反映了贵华大叔急于改变集体劳作效率低下的紧迫心情,也可以看成是他稳健改革的一种尝试。这次改革,可以理解为是一种尝试,如果成功,之后就将土地经营权承包下去,如果不成功,就暂停下来。意想不到的巨大成功,坚定了贵华大叔将大包干继续下去的信心。

我的印象中,我们村的大包干,一开始并不大张旗鼓,那时候联产承包责任制还没有在全国推广。社员们尝到之前承包的好处,对分田单干是相当欢迎的。还要补充一点,我们村原先的土地,可以用牛耕作的大概只有三分之一。集体化这二十多年间,贵华大叔率领社员,每年农闲期间整理土地,大造梯田,到分田单干之前,五分之四的土地都可以用牛耕作了。

制度真是奇妙的东西。同样的人,工具,土地,只是改变了耕作制度,改变了分配制度,劳动生产率就有了极大的提高,农村的面貌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粮食产量的翻番,持续了好几年。农民的生产积极性被极大调动起来,他们的创造力可能连他们自己都要吃惊。一连好几年粮食增长,乃至房子都承受不了。我们村里就有人家因为收割粮食太多而压塌了楼板的事情。我前面提到过的六指大叔家就是这样。制度变化引起人的行为变化,进而带来经济绩效的变化,这在赵宝华身上最好地体现出来。赵宝华身体健壮,头脑灵活,本来是干农活的好手。但是,干好干坏一个样的“大锅饭”制度将他由一个干活好手变成了偷奸耍滑的油子。有时候,他似乎是将偷奸耍滑作为一种乐趣。大包干之后,赵宝华身上的潜力充分发挥出来,干农活,搞副业,都搞得有声有色。赵宝华属于借助大包干最早翻身的农户,承包制不几年就盖了新房。我读初中的时候,他娶了个漂亮媳妇儿,还是我去给他当的伴郎。

1958年,13岁的贵华大叔参与建立生产队,担任队长。努力工作二十多年,带领群众改变了家乡一穷二白的面貌。至少,“癞瓦布租”的帽子是被扔掉了。1984年,人民公社体制正式结束,生产队正式解体,贵华大叔作为第一任和最后一任生产队长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作为生产队长,他做过很多事情,取得了很大成就。但是,基于客观的社会环境,他能做的事情毕竟有限。之后,他要开辟一个新的舞台,继续自己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