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上海生活的太久了,王昭武觉得每次回到故乡,回到尧山村,越来越成为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虽然说他在上海这座城市已经生活了将近九年时间。在上海人的眼里,他们早已属于上海这座城市了,他可以跟他们一样,说着同样的语言,追逐着同样的时尚。有时候自己甚至比他们更像这里的主人,因为作为新上海人,他们更关注这里的变化,并时刻都会小心翼翼地藏匿起外乡人的痕迹。在上海,王昭武有属于自己的家,漂亮的房子,稳定的生活。想起自己背井离乡的曾经,庆幸也许要远远多于伤感。
可是,被内心深处淡化了,甚至遗弃了的故乡尧山村,又注定会在某一天清晰无比的出现在他的脑海里。那是他生命中曾经成长过的土地,又注定会在某一时刻穿透时间和空间,呼唤着他回到尧山村。
每年过春节之前,他和张美慧都会回家,回到尧山村,带着沉甸甸的行囊和非常疲惫的心一起回家。无论他们自己从感觉上早已功成名就,还是正在为生计奔波,每次春节之前,一起踏上回家的归途中,两个人都会有着同样的冲动和期望。尽管有时候仍然需要蜷缩在拥挤不堪的车厢卧铺上,有时候仍然需要长途自驾堵塞在回家的高速路上,只有在终于回到尧山村的那一刻,王昭武才会发现,其实他离开这个地方已经走的太远了。
回到尧山村,回到自己和父母祖辈繁衍生息的地方。纷飞的冬雪,还有这北方农村特有的刺骨的寒冷,听着久违的乡音,看着有些略显苍老的乡邻,在匆忙的假期后还是要再次告别故乡和父母,在遥远的上海,在那座城市里他还有未实现的梦想,还有太多的人和太多的事等着他归去面对和处理。
每次将要离开尧山村的时候,他和张美慧便又开始筹划起下一轮回家的行程。回家的感觉又不知不觉涌上心头。故乡的景色还近在眼前,但自己内心也弄不清楚,是不舍得离开这里,还是在盼望着再次回到这里。每一次,王昭武对故乡的回忆里总是夹杂着苦涩和痛楚,可每一次想起故乡尧山村时,他还是有着割舍不断的感动。每次回家过年的那种感觉,是细碎的、温暖的、潮湿的感觉,穿透了自己好像已经麻木而冷漠的心。每年春节回家过年的历程,越来越虚化为一种感觉。细腻而绵长的感觉,每次回家,或带上爱人和孩子,或独自一人。有时可能是在梦里,风雨飘零,自己又踏上了没有尽头的归途!
王昭武长途自驾一路高速,从尧山村顺利抵达上海,回到上海后他住进了龙华医院,痔疮切除的小手术做的很成功。在住院期间,他之前联系了很久的一个客户主动给他打电话问候近况,并让他出院后上门签约合作。还有两口子即将还完银行车贷的洒脱,这些生活中的小确幸都让他感到幸福。是的,幸福其实就是心存未来的希望之光,幸福随时就在自己的身边,它有时候像精灵一般,一不留神,就会稍纵即逝,需要你去努力的捕捉它,需要你去用心的体验它,它就是一种内心的触摸,是金钱买不来的,是所有人都愿意与其握手的朋友。这种感觉,就像浮动在空气中的音符,若有若无,它会嗖然从你身旁穿过,也会悠然从你手腕滑落。
单位工作不是很忙的时候,王昭武看了刘震云的小说《一地鸡毛》,小说里的小林刚刚大学毕业,由校园走上工作岗位时,从最初的桀骜不驯到后来每日打水扫地、讨好上司、进而要求提薪、分房的机关生活轨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被琐碎无聊的机关生活纠缠着,活的心力憔悴,疲惫不堪。而小林的妻子,也从一个喜欢写诗的女大学生,变成一个终日斤斤计较,蓬头垢面、学会偷水的家庭主妇了。历经一系列鸡零狗碎的生活环境的磨难改造,小林夫妇终于得到生活的启示,找到了人生处世的哲学“看来改变生活也不是没有可能,只要加入其中就行了。”
看完小说,王昭武再看看自己的现在,想想当初自己大学刚毕业,进入中学教书时,在学校教务处坐办公室的那段日子,回忆起同一个办公室里那位老教师,被学校复杂的人事关系折腾的不能带课,但家里生活艰难,又迫使他为了得到带课机会,把个人的尊严塞进口袋里,一次又一次的去求着教导处主任高抬贵手,给他重新代课的机会。那些往事直到王昭武今天回忆起来,也觉得那是一段极其灰暗的日子。青春就那样被时间所磨损,理想就那样被平庸琐屑所毁灭,着实令人深思。刚从大学校门走向社会时,王昭武也是满腔热血,他奋斗过,努力过,挑灯夜读过,有过一番宏伟的理想,哪曾想到几年后的自己,也跟社会上其他人一样,淹没在黑压压千人一面的人群之中,生活变成无非也是买菜,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洗衣服伺弄孩子,到了晚上一页书也不想翻,什么宏图大志,什么理想事业,狗屁,那是年轻时候的事,大家都这么混着……人们当下都在想着如何发财,千方百计地为获取各种名利,肆意扭曲着自己内心曾经的纯真,每个人都难有机会从容的听从于自己的内心,不得不坠入到无边的生存网络,听任自己的精神世界愈加滑向平庸和贫瘠。那些曾经读过的席慕容和汪国真的诗句,它们都跑到哪儿去了?窗前的那些树叶黄了又绿了,有关故乡的记忆却是远了又近了。
十月下旬,上海已经慢慢步入了秋天,夜半时刻醒来,王昭武听到小区里也有秋虫鸣叫的声音,那大概也是蟋蟀一类的昆虫吧,听着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他不由的想起二十多年前,他在老家的夏夜或深秋的时候也能听到这种声音。
记忆里一般是在夏天或者深秋,很早的清晨起来时才能听到蟋蟀的鸣叫,但那时需要很早起来的几种原因却是铭刻于心的:譬如他少年时,每年夏秋季节父母在收麦子和种麦子的时候,自己需要每天一大早起来,吃完母亲更早起来准备好的饭菜之后,在清晨的暮色中去田地里干活的场景;譬如每个暑假结束时,他哥哥王昭文要去异乡上大学的大清早,母亲要很早起床,准备好给哥哥烙的面粉里和着鸡蛋的石子馍,还要准备各种学校要用的行李,父亲王发录也要很早起床,因为他要骑自行车送哥哥到镇上的汽车站,然后哥哥自己坐汽车,中途再倒长途汽车才能到他读书的那个城市;譬如他姐姐王昭芳那时在煤矿上上班时,有时轮到上早班时,母亲也要一大早起来帮她准备早饭的时候,他也是可以听到秋虫的鸣叫;再到后来他自己也要上大学的时候,和哥哥一样每个暑假结束时,他也会在一大早父母为他准备上学的行李,以及吃早饭的过程中听到秋虫肆意的鸣叫。
现在王昭武的父母已经慢慢变老,六十多岁的人再也不能像年轻的时候,在农村起早贪黑的下地干活,养家糊口供孩子们上学;而哥哥王昭文的孩子也已经上大学一年多了;姐姐王昭芳在镇上的信用社已经工作有二十年了;而他自己大学毕业也有十二年了,父母现在来到他工作的城市帮他们接小孩读书,并为他们准备一日三餐;过去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变了,唯一没有变的却是这熟悉而又陌生的秋虫深夜鸣叫声,让他时时想起过去的那些岁月。并提醒他时刻珍惜曾经在一起的日子,去更好的热爱生活中的每一天。
时间过的很快,王昭武从来也不会想到,自己在北京利华大学商学院曾经带过的学生,有一天竟然会成为自己公司的客户。
那天上午,他在公司上班时,接到一个打进来的客户咨询电话,来电的人是想了解公司在电商行业的整体解决方案的,他随手在网上查询了这家电话咨询方案的客户公司背景,资料显示这家互联网公司是做榨菜一类等休闲食品快消行业的,主要通过网上电商平台打开国内外各地土特产及农产品的广阔消费市场,一年销售额有三十多个亿。这样体量的咨询客户,在公司内部定义为潜在大客户销售线索。他刚好就是负责公司大客户销售业务,所以王昭武决定亲自上门拜访一下客户。
客户公司的办公地位于寸头寸金的上海静安寺商圈,而且就在附近一栋知名的办公楼会德里,这栋写字楼王昭武非常熟悉,里面都是很多知名的咨询公司以及外企客户企业总部在这栋办公楼办公,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个电商行业的企业客户,可以依靠互联网模式在这里租得起办公室。出来见客户时,王昭武特意穿了一身新买的品牌西装,还有那双新换的“卡帝乐鳄鱼”牌皮鞋,领带已经在一楼大堂内的卫生间里提前打好了,这已经成为他拜访客户的职业着装习惯了。
电梯到了二十八楼后,王昭武走出电梯,眼前整个一层楼都属于这家叫“农产网”的电商公司。前台出来一个挂着黑色吊牌,打扮得体,身材苗条的美女接待了他。王昭武说明来意之后,美女前台把他带到一个宽敞的办公室让他稍等片刻。接着这家公司负责IT网络系统的部门负责人,带着部门内的几个技术人员听取了他有关自己公司及电商行业整体解决方案的介绍。汇报完之后,这位负责人对他的介绍表示满意,让王昭武稍等片刻,他去看看他的老板是否有时间再来听一下,不一会儿他就返回会议室告诉王昭武,说老板刚好有时间,他可以带着王昭武去老板的办公室给他引见一下。
客户老板的办公室门口摆了一套办公桌椅,座位上有一个面容姣好,身高大概有一米六五左右的女士接待了他,她自我介绍说自己是老板的秘书姓兰,并提前给他交代了一下说她们老板姓许。王昭武随着这位兰小姐的引导进入老板的办公室。进了办公室之后,他发现这个办公室非常的大,足足有五十多平米,办公室里的装修非常考究,右面有一面大的落地窗,窗边有一架望远镜摆在那里,二十八层的窗外视野直达黄浦江对面的陆家嘴金融商业圈,其他三面错位摆放着几株发财树和造型各异的富贵竹,那个倍显阔绰的大老板台上放着一台苹果电脑台式机,王昭武一眼看上去就知道那台电脑至少需要三万多人民币。客户的老板正在低头看手中的一份资料,兰秘书把他带进办公室,引导他在一个摆着几张沙发的角落坐下来,并轻声告诉王昭武让他稍等片刻,接着兰秘书走过去给那位老板低声说道:“许总,客户到了”然后她退身出去并轻轻的带上了门。
王昭武四下观察了半天,正在脑子里琢磨着一会儿怎么开口合适,却见那位许老板抬起头放下资料,快步走到他的面前并伸出自己的手说: “您好!我是许磊”,王昭武也连忙起身伸出手要和这位老板握手,当他抬头看清对方的脸孔时,对方也突然惊呆了!
“您是……许磊”
“您是王老师……您是我在北京利华大学商学院的王老师!”这位三十岁出头的年轻企业家竟然是王昭武曾经在北京利华大学当辅导员时带过的学生,他太感到意外了,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但这位许磊同学在他脑海里的印象还是很深刻的,而许磊对自己的老师好像一点也没忘记,他们之间分开至少有九年了,没想到师生二人竟然在上海,竟然在这样的一种场景下重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