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湘西，就想起沈先生
2023年7月13日
从武汉出发回昆明，途中住沅陵。
路过湘西，就想起沈先生。想起沈先生，心底有一股浅浅的忧伤，就像山间静静流淌的小河。这种情绪是对心灵的一种慰藉，是给干涸心田的雨露滋润。
17岁，沈先生就去从军，他军人生涯的第一站，就在沅陵。他的家族有从军的传统。但沈先生个性温润，那时的他是个对世界好奇的少年。
他跟着部队在沅陵、怀化、保靖、芷江一带游荡。部队在抢劫，杀人，他在写文件，做记录，读书，写字；通过报纸，他得到新世界的信息。他在芷江呆过比较长的时间，做收税的官员。母亲将凤凰老家的房子卖了，准备搬来与他生活在一起。将一千块大洋放在他手里。他认识当地一位潇洒的少年，白白净净的，喜欢读书，与他志趣相投。又认识那少年的姐姐，也是白白净净的，也是喜欢读书。他好像是喜欢上了她，她可以算是他的初恋。他们姐弟出身大户人家，只是已经破落了。少年找沈先生借钱，每次几个银元，总在约定时间偿还。后来借了一笔大的数目，约定时间没还，沈先生去找，少年和他姐姐都不见了。
这样，沈先生丢了钱，也丢了自己的初恋。钱是用来花的，恋爱是用来放弃的。可这都不是沈先生所愿。他觉得对不住母亲，无脸见人，就离开湘西。后来他去了北京，开始他文学的人生。沈先生热爱故乡，故乡是他永远的精神寄托。离开了湘西，沈先生有了新的故乡，那就是文学。故乡是用来离别的。他二十几岁离开湘西的故乡，那是为了生计，为了前途。他后来又离开了文学的故乡，那不是他的自愿。
2017年8月底我曾来过沅陵。记得那时下高速之后要走很长一段路，过了沅水大桥，才进入城区。城市发展实在太快。这次，下高速不久就进入城区，道路两侧到处是商铺，商铺后面是高楼。我们入住的酒店，距离老城区有三公里。
沅陵县城有个著名的寺院，叫龙兴讲寺。我们上次来，因为维修没看成。这次要去看看。昨晚浏览信息，还看到沅陵县城有一家叫“芸庐”的客栈。“芸庐”，不是沈先生故居吗？
1933年，沈从文已经成为著名作家。他回到沅陵，为母亲修建了一处楼房，叫做芸庐。他似乎很喜欢这个“芸”字，曾经以“休芸芸”的笔名发表文章。鲁迅不喜欢一个男子使用如此女性的笔名，对他很没好感，曾无端地攻击他。不过，“芸庐”更可能是沈从文大哥名字“云麓”的同音。
1938年，由于日本入侵，中央研究院包括其下属的营造学社南迁长沙，又西迁昆明。梁思成和林徽因一家来到沅陵，就住到芸庐来。沈先生写信交代兄长照顾好梁林二位客人，安排他们的食宿，照顾他们的起居，离开时的交通。走的时候，还给他们准备了干粮，咸菜。沈先生和他的兄长，都是够朋友的讲究人。
我们上次来沅陵，我还不知“芸庐”。那一次在“宗教街”的尽头，倒是看到一所二层木楼，四面透风，很萧瑟的样子，楼下一光着膀子的汉子在喝酒。我想象着，那二层摇摇欲坠的木楼是不是芸庐呢？它还在不在呢？它要是被改造成了客栈，是不是可惜呢？
按导航指引来到“芸庐”跟前。“宗教街”尽头的二层木楼是不见了，那里已经沿街盖起了楼房，成为商铺。芸庐在龙兴讲寺边上。山脚之下，是一座院子，有好几栋二三层的木楼。确实是沈先生当初的“芸庐”的旧址，但沈先生的芸庐早已不存。只是使用了“芸庐”这个名字，在旧址上重建。是不是原来的结构和面貌，似乎也不重要。院墙上有个门楼，上书“芸庐”。墙脚有块石碑，有文字介绍沈从文兄弟修建“芸庐”的经历，以及沈从文曾在此居住并创作的情况。
进入院内，迎面是一座二层木楼，用桐油浸过的木头又黑又亮。门关着，里面有人好像是在研究图纸。门前立着红色的告示牌，“升级改造，暂停营业”。我想象着沈先生在里面写作，梁林二位先生在这庭院里品茶，都是极美的景象。
一个精瘦而精明的男子从外面进来，满脸不欢迎的神色。
“干什么的？现在不营业。”
我说，“参观参观可以吗？”稍停又说，“沈先生是不是在这里生活过？”
“现在改造，不接待参观。”顿了顿又说，“沈从文是在这生活过。”
他说先生的名字的时候，我感觉他不像我这样对先生恭敬。
“沈先生还有后人在沅陵吗？”
尽管我明显感觉到对方不友好，还是坚持要多了解一些。
“没有。”对方口气更加不耐烦。
“沈先生的大哥在这里生活时间更长一些，他后代在沅陵吗？”
“没有没有，这里没什么可看的。可以去看看隔壁的龙兴讲寺。”他的语气已经是驱逐了。
看来，除了这个名字及这个旧址，此“芸庐”与彼“芸庐”是没有什么关系。可是，这家客栈毕竟还在打沈先生的牌子，这让我感觉有些不爽。
一墙之隔就是龙兴讲寺。
我们六年前来，寺院在维修，不开门。这次也有工程，不过开了门，可以参观。
山门很特别，前面是石牌楼。下面是石券拱门，门头有砖雕的“龙兴讲寺”匾；再上面是白底墙面的二龙戏珠砖雕，两侧是猛虎下山砖雕。“龙兴讲寺”匾下的人物砖雕，是西天取经的唐僧师徒四人，形象生动，动作传神。平行于山门的外两侧，高台之上还有重檐歇山顶的两座建筑，分别是黔王宫戏台和火神庙戏台。山门之外有国保碑，显示该寺院是1996年国务院批准的第四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进门，左侧小房间有人值守，要求登记入寺。聊了两句，那人还挺和善，对龙兴讲寺的悠久历史还很自豪。有指示牌显示，这里叫做“头山门”。这种说法或者结构少见。有两道山门的寺院我去过，叫“头山门”的还是第一次见到。
向上是三十多级台阶。台阶磨损很厉害，显示其悠久的历史。龙兴讲寺始建于唐代，后代历经毁坏和重建，现在的建筑，主要是元明清以来的遗留。
石阶的两侧是红色的砖墙。红墙外面还有院子，正在修复中。
往上走是三开间的硬山式建筑。奇怪的是，这一建筑与“头山门”并不正对，而是错朝左手边，以至其左次间被通道的墙体挡住，左边的窗户也看不到。这样的设计显然不是地形限制，有可能是出于风水的考虑。这座殿宇叫做“头过殿”，是明清风格的建筑；供奉“哼”“哈”二将，应该就是山门。
往上又是三十几级台阶。两侧各有三层高台，高台上有古树。两边墙上有檐架，墙上嵌着几通石碑，应该是咏景言志的诗词之类。
往上是天王殿，重檐硬山顶，面阔五间，进深五间，外侧有马头墙。两次间和两稍间现辟作介绍龙兴寺历史及当地民间艺术的展室。我们进去的时候，正有一个团队参观，像是上级来的考察团，讲解人可能是当地文化部门的领导。
过天王殿，前面是一庭院。台基之上是韦陀殿，又叫二山门，由牌坊和二层楼阁组合而成。牌坊的形制与“头山门”相似。石券的拱门；拱门上头有砖雕的“幡盖云从”匾，两边是圆形的游龙砖雕；再正上方的“勅建龙兴讲寺”砖雕匾额，像是两条龙衔着圣旨。再外两侧，是猛虎下山的砖雕。听讲解，说这“勅建龙兴讲寺”是唐太宗的手书。特意将“敕”改为“勅”，强调武力征讨的重要性。我感觉是个噱头，不太相信一个搞暴力起家的皇帝坐稳宝座之后还会宣扬暴力。韦陀殿木栅门非常精致。仿竹的木门，惟妙惟肖；其中间圆形的凤凰木雕，精致纷呈，是了不起的艺术珍品。
韦陀殿内厅堂中间，放置着一大口白色石缸，据说是龙兴寺一绝。这是一个特殊材料的石缸，叫做“海洋生物碎屑化石缸”。缸身开窗，有六幅吉祥寓意的图案。工艺精湛，制作精美。这件宝物是从民间征集而来的，其原先的主人是光绪年间的官员。
韦陀殿往前的院子，正面是大雄宝殿，两边是左右厢房。厢房现在辟为民间文化展室。大雄宝殿是重檐歇山式与硬山式的结合，前有抱厦；面阔五间，进深四间。楼顶有“眼前佛国”匾，是董其昌手书。董其昌曾经在此讲学，曾患眼疾，得寺中僧人妙方而治愈，故写此匾。
据说，大雄宝殿的主体结构，经历代修葺，有增减，有更替，现在保有从唐宋到元明清不同时期的材料和结构。顶上的梁架，有红有黑的，颜色深浅不一，应是不同时代的遗留。大殿正中顶上无藻井，但有一圈密集的斗拱，似乎是明代的做法。中间的立柱，有“莲花覆盆木木质柱础”，说是已经石化的唐代遗留。供台前面有一石雕的器物，玻璃罩罩着，雕琢异常精细，说不清是烧香的炉，还是盛祭品的鼎，年代也搞不清楚。
出大雄宝殿，后面一庭院，正对着是观音殿，左右为弥陀殿和旃坛阁。观音殿是整体的木构建筑，下面悬空。三重檐的歇山顶，四角飞翘，如大鸟展翅。观音殿为元代建筑，清代修复。现辟为“国学讲坛”。
观音殿是龙兴讲寺中轴线上最后一座建筑。
原先，龙兴讲寺后面有虎溪书院，据说是湖南地区著名书院之一，王阳明、董其昌等大儒都曾经到这里讲学。
我们跟着考察团从观音殿右后方的铁栅门出去，后面就是虎溪书院的旧址。现在正在搞大规模建设，要建立一个以王阳明文化为主体的古建园林。听人介绍，已经建起八座楼阁，以王阳明的思想观念或者著作名称来命名。
工人们在紧张施工中。据说土建工程三个月就可以完成了。其实，建楼并不那么困难，只要有钱，什么样的楼都可以建起来。但是，楼建起来以后呢？楼里面用什么来填充呢？文化是那么容易得来的吗？金钱真的连文化都可以买到吗？我怀疑。我这些年跑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豪华的，豪迈的打着“文化”名号的场馆，楼阁。外观看起来轰轰烈烈，巍峨壮观，内在其实空空如也。这叫做马屎表面光。用八座建筑物来“装”王阳明文化，真的有那么多文化吗？真的研究出那么多文化了吗？
又一想，我真是杞人忧天。主管部门搞这样的项目也并不真的是要弘扬什么文化。搞这样一个项目，轰轰烈烈的，大张旗鼓的，必然是一件大的政绩；作为政绩得到上级的认可，成为晋升的助力，这就够了。楼阁盖起来了，任务完成，成绩优良，这就够了。至于往里面填充文化，做个样子就可以了。能够填充多少，是否真有价值，那得等后任来做。后任来了，谁又会为前任擦屁股呢？与其出力不讨好，还不如自己再搞个新的项目。比如，再搞个董其昌文化主题的古建园林。
对工人来讲也是无所谓的。他做工，得工资，这就够了。至于他们辛辛苦苦盖起来的房子，是用来宣扬王阳明文化还是董其昌文化，甚至只是用来养耗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这些建筑是要花费巨额的财政收入的，这些收入本来是可以用来做真正提升国民福利的事情的。
我正在胡思乱想，被保安打断，要我们出去。这个区域不属于景区，不允许参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