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与丁玲:从友好到敌对


 沈从文与丁玲:从友好到敌对

2021-12-28

李辉,《沈从文与丁玲》,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前两年读过张新颖的《沈从文的后半生》和《沈从文的前半生》,印象深刻。张先生对沈先生的作品有着深入的阅读,对其人生有着全面的了解,对其本人有着深厚的感情。张先生的著作,情感真挚,意境美好,语言流畅,文笔优美。读张先生的著作和读沈先生的著作一样,是一种享受。张先生对沈先生的倾向性,也影响我的倾向性。

我第一次读沈先生的作品还在初中,读的是《边城》。后来去过凤凰古城几次,每次都到沈先生故居前走一走,站一站,看一看,每次都在大门一侧的书店买本《边城》,盖上纪念图章。奇迹的是,每次到沈先生故居前,都下着小雨,青石板的路面,湿漉漉的,泛着蓝光。

看过张新颖关于沈先生的两部著作之后,又看了一些沈先生的其他作品,有《从文自传》,《湘行散记》等。读先生的作品,感受他的人生,这也成了我人生一部分。这些年往返云南,多次途中借宿吉首(乾州)、凤凰、泸溪、常德、沅陵,都是先生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为的是亲近先生的行迹。还曾经在昆明寻找先生在西南联大期间生活过的地方,未果。每次过湘西,都有一种温馨的感觉,感觉先生的精气神就飘荡在秀丽的山川河流之间。

看过一些先生的故事,时常会有心痛的感觉。先生有着温润的心灵,一副好脾气,热心肠,他受到很多人的敬爱,也受到很多人的欺辱。鲁迅冤枉并嘲弄过他,后来明知有误却不道歉;刘文典在西南联大期间也放肆地嘲笑他,歧视他;郭沫若写文章批判他,以他作为文坛领袖的身份,欲置先生于死地;连他的学生范曾也背叛他,批判他。

先生所承受的最沉重最恶劣的攻击来自丁玲,那位他的同乡,曾经的好朋友,他曾经不顾一切帮助过她营救过她的那位中国当代了不起的女性作家。

丁玲当初跟着胡也频在北京找到沈从文的时候,沈从文已经发表了一些作品,小有名气。那时候丁玲连文学青年都算不上。她从老家出来,追求进步,向往革命,但却连靠什么谋生都不知道。沈从文接纳了他们,他们在一起生活,沈从文挣的钱他们一起花,沈从文买的饭他们一起吃。丁玲在沈从文的影响下尝试文学创作,可以说沈从文是丁玲在文学道路上的引路人。

后来沈从文去了上海,丁玲和胡也频也去上海,一定程度上又是沈从文养着他们。那时候,沈从文在中国公学任教,有相对稳定的收入。之后,沈从文又去了武汉大学任教。1931年寒假沈从文去上海,适逢胡也频被捕。沈从文想尽各种办法营救他,在南京和上海之间来回奔波。找过蔡元培,胡适,还求过陈果夫。最终没有结果。193127日,胡也频与李伟森、柔石、殷夫、冯铿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这个过程中,沈从文一边要营救胡也频,一边要照顾困境中的丁玲,他为此而误了武汉大学的开学时间,失去了教职。丁玲没法一人带着孩子生活,沈从文就陪同她回常德,将儿子送回她老家。因为丁玲的共产党员的身份,沈从文这样帮助丁玲,是有着相当大的危险的。沈从文倒是豁得出去,李辉说他身上有一股男儿的侠气。沈从文还写了《记胡也频》,表达哀思和敬意,稿费都是丁玲领取的。

后来,丁玲跟一位叫冯达的男子生活在一起。冯达曾经是史沫莱特的翻译,因为陪同史沫莱特访问丁玲而认识。冯达身份暴露,被抓捕,带领国民党特务回家,抓捕了丁玲。作家应修人找丁玲联系工作,与蹲守的特务搏斗,从楼上摔下,不幸去世。丁玲被软禁,仍然跟冯达生活在一起,还生了个女儿。沈从文之前见过冯达一面,看他脸色苍白的样子,觉得不靠谱。他没有提醒丁玲,想不到出了事。丁玲被抓捕,沈从文又像上次一样尽全力营救。到处托人,又联合文化界名人签名抗议。沈从文写了两篇文章声援丁玲,谴责国民党黑暗势力。整个文化界,只有沈从文一人为丁玲发声。再后来传出消息,说丁玲被杀害了。沈从文对丁玲有着深厚的友情,欣赏她的个性,钦佩她的勇敢,于是写作《记丁玲女士》,公开发表以示纪念。丁玲其实没死,而是在地下组织营救下潜出南京,后来辗转到了延安。之后,丁玲在延安如鱼得水,成为文艺战线的骨干。毛泽东一开始很欣赏丁玲,还专为她写过诗。后来,丁玲写作出版了《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歌颂党的土地改革政策,实践了毛泽东的文艺思想。这部长篇小说还获得了斯大林奖章。

丁玲成为延安文艺界的红人,对并不积极追求进步的沈从文有些看不顺眼。后来她曾经说起两件事情,表达对沈从文的不满。一件事情是,丁玲被捕之后,沈从文曾经回老家,却没有去看望她的母亲。沈从文那次回老家,是因为家中发来电报,说他母亲病危。那时候形势很危险。一是第五次反围剿之后,国民党加紧了盘查;二是沈从文因为与丁玲的关系,很可能被反动的地方势力利用,抓捕以邀功;三是沈从文的弟弟在湘西军阀陈渠珍手下当团长,陈渠珍正在怀疑他要造反。沈从文回家,不得不谨慎小心,有如履薄冰之险。事实上,因为形势危险,沈从文在家里也只呆了三天。丁玲以此怪罪沈从文,实在是强人所难。第二件事情是,丁玲说有几位左联作家提议要去常德将她母亲接到南京,向政府请愿,要求释放丁玲。他们想请沈从文主持这一件事,沈从文没有答应。事实上,沈从文为释放丁玲,费尽心力做了很多事。他请胡适出面找过南京市公安局长,可局长说丁玲并不关在南京。这样的话,丁玲的母亲到南京来也于事无补。后来证明南京市公安局长是扯谎,不过这是后话。其实,得知有人提出要请丁玲的母亲到南京,丁玲本人是坚决反对的。她认为这是国民党特务的阴谋,意图软化她的革命意志。丁玲还试图给母亲写信,要她不要到南京。后来她母亲到了南京,她还非常生气。很奇怪的是,丁玲本来就反对母亲到南京,却又反过来谴责沈从文没有支持请他母亲到南京来的要求,这是什么逻辑呢?这不仅是强人所难,而且是居心不良了。

建国之前,沈从文就受到郭沫若为首的左翼文人的批判。他忧心忡忡,对自己作为文学家的前途没有底气。其实,国民党逃离大陆之际,沈从文是有机会离开的,他本人是蒋介石抢救计划中的一员。沈从文选择留下。他相信作为一个作家,他生命的根基就在这片土地上。但是,建国并没有给沈从文带来欣喜。作为一个大作家,第一次文代会居然没有被邀请。渐渐地他发现,他的文学兴趣与艺术思想与这个新时代是格格不入的。他的文学是追求美的,是为艺术而艺术的;但新时期的文学必须是阶级斗争的工具,为革命而艺术,为宣传而文学。他面临着巨大的压力。他惶恐、落寞,曾经自杀过。此时的丁玲,春风得意,生龙活虎,她是那个时代最杰出的女性作家,是文艺界的领导人。在内心里,沈从文希望能够得到丁玲的帮助,他不是图丁玲对他的回报,而是他已经像落水之人一样,迫不及待要抓住一根稻草。他们在分别十几年后见面。之前,他们是平等的朋友,而现在,一个是落寞的作家,一个文艺界领导;一个红得发紫,一个落落寡欢。丁玲对沈从文很冷淡,就像他们不曾认识,就像是上级接待下级一样。命运真是捉弄人。建国后春风得意的丁玲在反右运动中被周扬打成“右派”,“反革命集团”的头目,被发配到北大荒。沈从文建国后就放弃了文学创作,到历史博物馆成为一名讲解员,后来又从事文物研究,成为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的权威。

沈从文与丁玲最激烈的冲突发生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其实说不上真正的冲突,因为只是丁玲对沈从文进行了恶毒的攻击,沈从文基本上没有回应。那时候丁玲已经解放,恢复了名誉,恢复了工作。在一次接受外国记者采访时,说起沈从文在三十年代写的《记丁玲女士》。几十年来,这本书一直是外国人研究丁玲最重要的文献。丁玲说她那时候才第一次读到这本书,然后在《诗刊》上发表了对沈从文毫不客气的叱骂——

“贪生怕死的胆小鬼,斤斤计较个人得失的市侩……”

一个大作家,用这样恶毒的语言来攻击曾经那样无私地帮助过她的老朋友,说实在话,我觉得这种恶毒要远远超过舒芜对胡风的出卖。“贪生怕死”?那样白色恐怖的环境下,沈从文不顾一切营救胡也频,不顾一切营救丁玲,虽然都没有成功,但毕竟承担了风险,尽了心力。“斤斤计较个人得失的市侩”!多么难听啊!沈从文将自己的收入拿出来供丁玲和胡也频一起生活,在经济上和道义上无私帮助她,谁斤斤计较?谁是市侩?丁玲的发难,是沈从文一生遭受的最大打击,一生经历的最大耻辱。沈从文并没有公开发表文章澄清事实,表达自己的冤枉,为自己进行申诉。他只在给徐迟的信中提到此事。他相信清者自清。

让丁玲对沈从文不满的,并非沈从文书中有什么“失实”的描述,而恰恰是沈从文书中真实描述了丁玲人生中一段真实的历史。丁玲在与胡也频生活期间,同时又爱上了冯雪峰,他们三人曾经一起生活过,“大被同眠”。我们今天看来,那个时代的有些事情实在难以想象,甚至觉得很不雅。但是,丁玲年轻的时候,那是一个革命青年勇于冲破一切封建束缚的开放时代。很多我们今天已经不能接受的事情,在革命者看来不仅正当,而且正可以体现革命的勇气。一个循规蹈矩的正人君子,反而才是“斤斤计较个人得失的市侩”。丁玲是个新女性,她的思想和行为都足够新潮,时尚,勇敢,无畏。她的那些今天看起来让人难为情的行为,正是她个性的表现,正是她引以为傲的。那个时候,她是绝对不会难为情的。沈从文讲到她和胡也频与冯雪峰的事情,也有欣赏和钦佩的成分,而绝不会出于恶意。无论如何,就沈从文当时与丁玲的友情而言,就沈从文当时以为丁玲已经“牺牲”而悲痛的情况而言,断不会说风凉话或者讽刺挖苦的。况且,那毕竟是几十年前的著作,说的是几十年前的事情,而且是出于善意,出于“纪念”她的文字。当时,确实是以为她已经死了。丁玲当年写给冯雪峰的情书后来都公开发表了,那里才是真正充满着鲜艳的肉欲和浓烈的荷尔蒙的。与沈从文尚显隐晦的文字相比,丁玲挑逗冯雪峰的文字今天读来仍然会让人脸红。丁玲八十年代对沈从文发难,只是因为时代风尚变了,丁玲也变了。她不再是那个我行我素的革命女青年,而是德高望重的文学前辈。

丁玲对沈从文的发难,引起了文坛众多人士的关注。大多数作家或者作者都对沈从文持同情的态度,欣赏他坦坦荡荡的作风。陈漱渝是个例外,也批评了沈从文的失实。陈漱渝是著名的鲁迅研究专家,他的态度可能与鲁迅对沈从文的态度有关。本书作者李辉的态度也不“客观”,他非常明显地倾向于沈从文。他用很长的篇幅赞赏了沈从文的侠气。李辉还说丁玲的小说看了几次,看不下气。我也没看下去过丁玲的小说,我不相信丁玲的文字有美的值得欣赏的东西,以后也不准备去看。

 

PS:丁玲在八十年代讲沈从文的这个事情,正是“斤斤计较个人得失的市侩”行为。她这样做,是为了撇清她这个“革命作家”与沈从文这个“反动文人”的关系。因为她虽然是“文学贵族”,但历史上却有让人不敢恭维的行为,让人怀疑的历史。她与冯达的关系,她是否投降的问题,历史上反反复复,到八十年代中期以前,一直都没有彻底解决。丁玲之所以攻击沈从文的那本书,还是为了抬出革命烈士胡也频为自己脸上贴金。对于丁玲来说,她与胡也频的关系是光荣的。她绝对不会主动扯起她与冯达关系的历史,对她来说那是一个耻辱。

丁玲的这种居心实在可恶,将这种险恶的居心加于沈从文这样一位与世无争的老实人头上,更是可恶。更何况,这位老实人曾经是她的老朋友,曾经那样的帮助过她护卫过她。看完李辉这本书,心绪有些激动。写了上面那些文字,感觉轻松了一些。我本来要放下了的,又读了一些与沈从文有关的东西,爱恨更加尖锐了。

再写下这段文字,就彻底放下吧。沈先生是早就放下了的。

我继续读沈从文美好的文字就好了。

至于某些人那些并不美好的文字,那些宣传的教条的文字,就让它自己腐烂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