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世界的另一种生活
——我看纪录片《南太平洋猎人》
2023年9月22日
看了一部英国人制作的三集纪录片《南太平洋猎人》，2022年出品。
一个英国作家深入南太平洋中与世隔绝的岛屿，观察这些原住民的生产、生活及其与海洋的关系，了解他们生产方式与生活方式的历史变迁。
我对其中的第三集“独特的库拉文化”特别感兴趣，它讲到马林诺夫斯基（1884-1942）100年前出版的《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中观察到的一个特别的人类学现象。
马林诺夫斯基是英国人类学家，功能学派创始人。我们熟知的中国社会学家费孝通是他的学生。1915年之后，马林诺夫斯基在西（南）太平洋美拉尼西亚的特罗布里恩群岛进行了几年的田野考察，于1922年出版了《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记录并分析了当地的库拉文化。
特罗布里恩群岛成环状，在马林诺夫斯基到达的时候，很多小岛还处于未开化状态。库拉是岛民们每十年一次的航海运动，按顺时针或逆时针环行，是一种宗教活动，也是岛屿之间的交际活动。一个海岛的居民到另一个海岛，要取得信任，得到保护，需要提供礼物。礼物有两种，臂镯和项链，都是用贝壳精心制作而成。这就是库拉礼物。随着岛与岛之间交往的增加，随着外部影响的渗透，大航海即库拉有了贸易的性质，库拉礼物也逐渐具备货币的功能。
英国作家威廉在马林诺夫斯基之后一百年来到特罗布里恩群岛，他最先到达的是群岛中最大的基里维纳岛，这里的现代色彩已经很浓厚。基里维纳岛有繁忙的市场，活跃的交易，人们的生活和工作以金钱为中心。有巨型游轮来访，当地人组织盛大的舞会来迎接，舞者都非常卖力。有舞者对威廉说，我们不给你们拍电影的跳舞，只给游客跳，因为他们会给我们钱。这个岛屿只是游轮航线中的一站，游轮在这里会停留几个小时。舞会之后，游客们进入市场，在那里采购各种土特产和工艺品。岛上人们出售的工艺品，有的与他们的历史文化没有半点关系。比如他们出售的木雕大象，显然是外来的东西，他们从来没见过大象。很多小小工艺品，我怀疑是来自我国的义乌。总之，岛民们以土著文化名义经营的商品，并不包含任何他们文化的特质。
历史上，特罗布里群岛最独特的文化是库拉，但他们已经有二十年没有举行过库拉活动了。参加过库拉活动并了解库拉活动内容的人，已寥寥无几。威廉发现，岛民们对金钱的态度，是既着迷又恐惧。他们着迷于金钱无穷的魔力，又恐惧于其摧毁一切的力量。库拉活动就是被金钱破坏的。因为金钱取代了库拉礼物，破坏了人们传统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
威廉的向导埃德里克是曾经的部落首领的后代，在澳大利亚上的大学。埃德里克发现，不论是在澳大利亚还是在特罗布里恩群岛，他的生活都很别扭，很分裂。他在传统社会中习得的文化和技能，在城市里一无用处，而他在城市里学到的知识，在岛上也一无是处。他有一个梦想，要寻回失却的祖先的库拉文化，恢复传统的生产方式与生活方式。埃德里克的叔叔纳吉亚五十多岁，曾参加过库拉活动，了解库拉活动的内容和细节。他身强力壮，能言善辩，思维敏捷，他也希望复兴库拉文化，恢复往日的荣光。
基里维纳岛距离大陆比较近，与现代文明的关系也比较接近。在那里，传统文化基本上已经瓦解，只是还零星留存在于少数人的记忆中。距离基里维纳岛比较远的伊瓦岛，人口少，资源少，与现代文明的距离比较遥远。据说那里还保存着与周边岛屿的库拉交换，还保留着库拉礼物。埃德里克和纳吉亚计划到伊瓦岛去寻找臂镯，以此作为重启库拉文化的开端。
埃德里克和纳吉亚将复兴库拉文化的希望寄托在到伊瓦岛取得臂镯，寻找库拉伙伴，建立库拉关系。库拉关系是通过交换库拉礼物建立的一种隐性的契约关系。通过交换礼物，个人或家庭之间建立起稳定的交往关系，相互提供帮助。在岛国严峻的自然条件下，个人或家庭对抗自然的力量非常薄弱，尤其是穷人，离开库拉关系就很难生存。“没有库拉，只有富人才能活下来。”“普通人只有通过库拉，才能生存下来。”越是自然条件恶劣的岛国，岛民对库拉关系的依赖就越严重。
基里维纳岛其实是借助于现代文化的渗透已经摆脱了对库拉的依赖了的，他们脱离库拉活动已经二十年。实际上，是现代文化的渗透增强了基里维纳岛的生存能力，使他们得以摆脱以前的库拉伙伴而独立生存下来。伊瓦岛及其周边小岛之所以保持着库拉活动，是因为其人口少，资源少，与现代文明距离遥远。发展水平越低，则对库拉交换的依赖越深。
叔侄俩历尽艰辛到达伊瓦岛，第一天寻找库拉伙伴并不顺利。他们之前与这里的村子有过库拉伙伴关系的，但是他们抛弃了他们。这里的岛民不再信任他们。他们说他们确实有臂镯，但是已经许诺给别的岛屿。叔侄俩不得不到更远的村子去冒险。
经过不懈的努力，他们终于都得到了臂镯，与岛民建立起初步的库拉伙伴关系。在他们的谈话中，非常强调赠与与回馈的相互性。一开始其实是缺乏信任的，付出臂镯的一方承担了风险。在库拉关系中，如果存在强势与弱势的差别，这种关系就不会平等。因为弱势一方对强势一方的依赖更强一些，选择更少一些。而强势一方选择更多，依赖就更少。所以，赠与臂镯的时候，伊瓦岛的岛民特别强调，我今天将臂镯给了你，明年我会去你们岛上拜访，你要招待我，要回赠我项链。得到明确的承诺，才会将臂镯放心交给对方。
埃德里克和纳吉亚叔侄俩在基里维纳岛重建库拉关系的追求可能是一个乌托邦。总体而言，人类社会的进步是单向的，已经进入文明状态的社会很难再回到非文明的落后的社会。对特罗布里恩群岛的岛民来讲，摆脱库拉活动无论如何也是一种进步。这是一种“创造性的毁灭”。当然，这种进步不会是一帆风顺的，也不是会让所有人同等受益的。它可能会改变权力关系，使某些既得利益者受损。我觉得像埃德里克这样前部落首领的儿子以及纳吉亚这样的库拉活动的老手，都可能是文明和进步的受损者，同时可能成为恢复库拉活动的受益者。但就整体趋势而言，不会更多人的得到好处。
库拉只是前文明时代未开化人群的一种社会文化及贸易方式，总体而言是落后且无效的。市场和金钱关系才是更有效的社会交往和经济贸易形式，其威力是无人能够阻挡的。伊瓦岛那样因为地处偏僻而使得库拉活动得以苟延残喘，实在是非常罕见。如果伊瓦岛的情况好一些，与现代文明的关系近一些，必然早就抛弃了库拉活动。如果伊瓦岛不能介入到现代文明之中，就只能在库拉文化中苟延残喘，最终也免不了消失。
影片的最后，埃德里克用投影仪给岛民们放电影。作为报酬，每家每户要送他一个山药种子。山药是库拉活动中的主要食物。电影没有放成，因为投影仪烧坏了。这算是个象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