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商管理教育亟需颠覆性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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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是席酉民教授为赵向阳博士新书《大变局下的中国管理3:商学院批判与自我革新》所写的推荐序。

工商管理教育亟需颠覆性创新

 

席酉民


西安交通大学管理教授

西交利物浦大学执行校长

英国利物浦大学副校长

 

受赵向阳教授邀请为《大变局下的中国管理3》撰写推荐序,受宠若惊。向阳向来充满批判精神,之所以邀请我可能是因为我欣赏他的风格,也不时挑战他;还可能因为我对未来工商管理教育常作反思和批判,这暗合了本书“商学院批判”的主题。他以“商学院批判”和“自我革新”为题收录了其观察、研究、反思、回响的文字,我无意于批判他的“批判”, 他理应文责自负,大家可通过阅读,自行斟酌掂量其批判的意义。我这里借他的“流量”,兜售一点我对工商管理教育的最新认知,也供大家批判!

 

近年来在教育部的推动下,各种关于新工科、新文科等学科建设讨论热潮一波接一波,商科有时也蹭个热度,引起管理界教师和学者的热情介入。现在似乎什么都在探讨其新版本,我经常很好奇地问,为什么要新?新在哪儿?怎么新?这里围绕工商管理教育发展,试图简要回应这三个基本问题,作为向阳对商学院批判的对照。

 

 

01

为什么要新?

 

在知识碎片时代,人们的思维容易肤浅,盲从社会潮流,而缺乏自我思考。作为教育者、学者,应该随时保持一种独立的、深刻的、冷静的,有时候甚至是冷酷的思考方式,才可能在这个时代走在一条正确的路上。

 

在新时代、新范式下,尽管全球化受挫,但长期发展趋势不会改变,数字化、物联网、互联网会去边界,把全球连在一起,因而全球化会有新的表现形式。当时代充满不确定性、模糊性、复杂性、多变性、稀缺性(UACCS[1]),便会引发一系列机制的改变和范式的转型,例如链接革命、共享、共生与人机融合等等。大家对共享已有足够的体验与理解,甚至有共享经济之称。而共生比共享更为关键,共生是因为共处借由竞合而产生互动、合作和创新,从而相互促进和提升。人机融合则可以大大释放个人和组织的能量。共享、共生和人机融合会导致范式转型,新的范式则会孕育出各种各样的生态。过去工商教育提倡培养管理者,后来强调孕育企业家,现在则需要考虑助生能跨越组织边界、整合资源、营造生态的产业家[2]。

 

新范式催生新的生活方式和社会形态、新的商业模式以及新型的管理和领导者。但遗憾的是,当前的商学院和大学,还没有从19世纪末、20世纪初韦伯的层级结构和泰勒的专业化分工协作型的层级框架下走出来,其自身的管理依然沿袭官僚层级结构,没有像企业那样勇敢地尝试扁平化和网络化甚至是生态化的再造,对范式转型后的管理现象和问题也重视不足,研究上因理论与实践严重脱节常被诟病。人们感受到管理似乎越来越难,甚至认为管理的价值在逐步衰减。

 

其实,应该说是传统的管理范式在逐步被环境淘汰,而不是管理失去了价值。在中国管理界有影响力的袁宝华先生认为,管理就是“情、理、法”的有机运用,但在新范式下“情、理、法”在不同情景和文化下如何有效耦合?野中郁次郎认为模糊知识的作用在增强,那么数字化、万物互联、AI不断迭代升级后隐性知识怎样转化为显性知识并得到有效运用?丹娜·左哈尔认为量子管理本质上与中国文化精髓一脉相承,强调自下而上的管理模式以及自提升、自学习、自组织,在日益涌现的各种生态里,如何形成诱导机制使其自发形成和不断涌现?彼德·圣吉现今不再讲组织学习,而是强调这个世界需要和谐,认为只想独善其身根本没用,其关注点的转移会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启示?山雨欲来风满楼,我认为大家都在强调新的世界正在形成,新的管理范式正在孕育。

02

新在那儿?

 

刨根问底,传统管理面临挑战的根源是过分依赖科学管理时代遗留下来的管控,因为新世界已使管控的基础——设计和优化机制在很多场景下失灵。所以新管理主要新在如何在管理控制逻辑失色时,强调环境的创建和生态的营造,以让其中所有的人能够释放自己的能量并通过竞合创造新价值。换句话说,如今设计和演化机制发生了比重上的改变,过去是以设计为主,演化为辅,而当前则是演化占据主导地位。在充满UACCS的数智世界,人类会发现越来越难规划、设计和控制事物的发展,因为演化上升为主导机制,而控制只在局部起作用,充其量可通过政策和策略干预演化过程,这就是新的管理。

 

可以粗略地将管理的演进分成四阶段:传统管理、矩阵管理、平台管理、生态管理。前两者以科学设计为主导。进入平台管理阶段,演化、治理的作用持续增强,管理整体上呈现出在平台支持基础上演化的特性。随着平台的建设,各种生态逐步涌现,生态管理走入前台,相应的组织结构也日益网络化。过去也曾有组织或管理生态一说,主要是用仿生或生态的办法研究组织或组织群落的管理,而现在的生态管理强调组织内部以及组织间生存方式的生态化,组织运行机理或逻辑的共享和共生,共处与协作的竞合机理和网络治理。

 

面对这样的新管理形态,基于和谐管理理论思想和方法论[1],也许有效的管理模式是:1)关键领导者通过经验积累、持续学习、不断反思、迭代升华形成对发展的坚定信念,并智慧地将其转化为组织可理解和传播并接受的理念;2)形成组织长期发展的明晰定向和基本定位;3)谋划具有高瞻远瞩的战略布局;4)营造相应的生态系统和网络组织;5)谋划策略和笃定实施基础上的持续迭代和动态优化。因而,以后的领导者和管理者应在坚定信念指引下准确定位与智慧布局,继而营造相应生态,并以深谋远虑的策略激发别人做出预期的反应,而不是轻易告诉别人该如何做,从而促进生态向自己期待的方向演化,并收获生态红利,以在UACCS时代跑赢变化,甚至能动致变、以变制变,立足潮头!这便是我心中的新管理。

 

新管理的实现需要组织的网络化和网络组织的构建。组织的基本要素分别是角色、流程和关系。新时代环境、目标和任务都在快速演化,角色和组织也在巨变,其边界也越来越模糊,流程和关系也更加柔性,进而导致网络组织涌现。

 

新管理还需领导的转型升级。因组织的网络化、业管的数字化、产业的生态化,穿越组织边界的资源共享、业务整合和价值创造成为新的发展模式,于是会冒出一批产业家或一批企业家可能转型为产业家。具体讲,产业家能从一种需求或一个具体的实业入手,根据价值网络,迅速撬动相关资源、吸引潜在的伙伴、缔结产业互联网、并构建产业生态,以营造新产业或促进已有产业的转型、升级和创新,并有能力去收获生态红利。在社会范式重塑的时代,要成为产业家,需要全球视野、宏大格局、生态(多赢)思维,对未来产业发展有敏锐性和前瞻力,有强大的跨文化领导力、创新创业精神、整合能力与融合智慧,能从产业角度看待价值创造,善于重塑商业模式和创新资源整合方式,长于利用现代数字网络和智能技术,创新和运用多种组织方式,孕育与营造产业生态,推动产业生态的创新、升级、迭代和进化。

 

新管理的目标是创收生态红利。生态红利包括共享红利、共生红利和系统红利三部分。能创造生态红利并将其放大到极致的人即是伟大的产业家。在全球供应链遭到严重破坏的当下,各国产业都有内向化趋势,似乎都努力构建相对封闭的自循环体系,这有违经济社会发展的基本规律,因此无法长期持续。以教育产业为例,尽管当前教育国际化遭受重创,但人类知识共享、不同文化交流和相互学习、研究合作等本质需求依然在哪儿,前瞻和有格局的教育家不是退缩,而恰恰应该高举国际化的大旗,冲破阻力、穿越黑暗、引领未来。

 

亨利·明兹伯格先生以“地震前焦虑不安的狗”形象比喻世界范围的焦虑,指出:“我们所处的世界已经严重失衡并且我们需要根本的革新。人们必须行动起来。不是他们,是你和我,各自地而又一起行动。”在这样的环境下,新管理的责任尤为重要,需设法帮助人们认清形势和掌握处理事务的新思路。目前,社会现象丰富多彩,发展模式、认知范式、社会思潮和哲学心智层出不穷,管理研究和教育要让人们理解真正的世界,需要对社会思潮的关注,对相应的社会心理和心智模式的认知,才可能发展出中级理论、元理论,特别是重构人们的心智模式,帮人们跳出信息茧房,冲浪于更加精彩的未来世界。

 

03

怎样新?

 

首先是新思维。张五常指出,20世纪更多地强调形式逻辑,实证主义研究流行,而现在更强调审辩式思维。面对知识、知道分子、甚至是伪知识的泛滥,虚假信息或错误信心迎面扑来,人工智能算法“投其所好”地持续推送,跳出信息茧房,明白地立足于世,需要强大的批判思维、高阶思维、智识、智慧以及自我管理能力。

 

其次是新的管理逻辑,设计与演化并举,在有些领域甚至演化主导。在此背景下,随着生态管理涌现,需要重新定义管理、战略、领导和组织等,例如,领导转向定向、定位和布局,管理强调治理和干预,运行变成博弈、策略和演化,目标侧重生态红利的创获。

 

第三是新的研究问题和研究范式。从现实来看,人和组织的数字孪生出现,新研究需要关注虚实互动;组织的边界正在模糊化,新研究日益强调网络化和共享;社会不断升级强互联,新研究需重视共生和生态化;世界日渐数字化和全球化,新研究需重视探索全球竞合和生态化治理等等。

 

第四是新的管理人才需求,管理或领导者需要重塑其素养体系、认知范式、心智模式、能力与知识体系。尽管全球化面临挑战,但数字化会促进全球沟通与协作,这样的背景下更需要全球化的人才,或世界玩家或世界公民。另外,在人机合作和共生的未来,相比过去的教育,素质、素养教育和心智的提升更为重要。AI越迭代升级,机器人越是智能,技术平台越是强大,时代对人的要求越高,因为只有更强大的人才会释放这些工具的价值。因此,素养、专业基础、行业造诣、跨文化领导力、企业家精神和融合智慧似乎正在成为未来管理人才的标配。

 

第五是新需求催生新的工商管理教育。基于对未来的认识,我们在管理上一定要想办法去培养学生的好奇心、想象力、创新精神、整合能力和融合智慧。遵循专业化分工逻辑的传统教育,将专业划分得很细,除孕育极少量的专业精英外,很难培养出来适应未来的管理人才。即使不少学校开始尝试跨专业的教育,也因缺乏生存于未来社会必要的管理才能、复杂不确定世界的生存能力、特别是创新创业和企业家精神的训练及熏陶,培养出来的人才依然竞争力不足。因此,未来的管理教育,在强调素养教育的基础上,需要形成一种既有专业、又有跨专业、还有横穿整个教育过程的创业教育、训练和熏陶,我们称之为融合教育。

 

为了营造这样的新教育,我们基于和谐管理理论发展了一套和谐教育模型[1],给出了我们的理论回答和实践方案。和谐教育可以升级管理教育,其强调帮学生从相对稳定环境下的传统心智转型为复杂不确定环境下的和谐心智,而且关注范式革命、共生法则、演化管理、融合智慧。和谐教育概括性讲包括,在改进现今流行的继承性学习的基础上,重视反思性认知,然后强调探索性整合,再进行兴趣驱动性积累,最后落脚到心智升级性的进步。为实现这样的教育理念,管理教育需重视六个方面的变革,即素养教育的加强、资历结构的调整、育人过程的重塑、新技术的运用、育人场景的改变、不断加强的国际化等。

 

事实上,商学院的价值不在于楼多大多漂亮,而在于是否发展出了适应未来需求的管理研究和教育。遗憾的是,当前的商学院基本上还是依传统思维办学,运行在专业化分工协作的模式下,没有跟上数字化、网络化环境的变迁,还不能适应产业网络化和生态化发展的需求。长远来看,管理教育本身需要根据新环境重塑,特别是面对AI对受到一定训练的专业人才工作的“侵蚀”和人才的替代,管理训练应该融入到行业教育之中,甚至走入实践实现临床式的管理研究与教育。

 

为了探索未来新管理教育,我领导的西交利物浦大学在升级以专业导向的传统管理教育的同时,正在西浦创业家学院(太仓)通过建设行业学院进行融合式教育的实验,以行业整合专业知识,把管理训练融入到行业教育之中。而且根据产业生态化趋势和产业家的培养,更进一步创建了产业家学院,整合各方资源,走进企业或产业,合作探讨和规划企业或产业转型升级或创新发展方案,一道合作实施,并在规划和实施过程中,培养和提升相关的各类人才。也许,让专业导向的管理教育聚焦到管理专业人才的后备力量上,通过把管理训练融入到行业教育发展具有专业知识与行业背景的管理人才,走进企业在支持产业升级发展的过程中提升和熏陶相关人才的领导与管理素养会更有利于业界领袖或产业家涌现,这样工商管理教育才可能“顶天立地”,方可能涌现伟大的新型的商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