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漱渝《鲁迅传》读后
2023-04-01
陈漱渝，《鲁迅传》，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
本书作者是著名的鲁迅研究专家，对鲁迅有着深厚的感情。作为传记，本书的写作不拘泥于年代而平铺直叙，基本上是以时代和地理为轴介绍传主人生的重要事件，涉及到一些重要人物，在纵向和横向上展开。因篇幅所限，很多事件的讨论并不深入。不过，就可信性及对传主精神的把握而言，做到了很好的平衡。
一，课本中的鲁迅
我们上中学时，语文课本中选用文章最多的，第一是毛主席，第二是鲁迅。《狂人日记》、《阿Q正传》、《伤逝》、《祥林嫂》、《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过去了四十多年，大多还有印象。不是因为那些艺术形象的生动、有趣、优美、深刻，而是因为鲁迅的文章都要背诵。
说实在话，读写和背诵鲁迅的文章并不快乐。它不同于李白的诗歌，那里有韵味、意境，有美好的想象。鲁迅的文章，语言晦涩，意境灰暗，感情阴郁；他的用语方式，还不是通俗流畅的白话文，甚至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日文的句式结构。实在话，鲁迅的文章，读起来不顺口，听起来不顺耳。想起中学时背诵鲁迅文章的磨难，真是恶梦一般。那时的想象，制造出这样的文字来让人受难的，是一个心理阴暗的怪物。可以相信，上过中学而没有抱怨或讨厌过鲁迅的，应该不多。
不过，很少有人胆敢公开表达对鲁迅的不满。相反，人们强忍着背诵鲁迅的痛苦，勉为其难或发自内心地对他表示尊敬。因为鲁迅不仅作家，还是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旗手，代表着无产阶级革命文学，斗争文学的最高成就，代表着文学的最高的革命价值。怀疑鲁迅文学的革命价值，具有政治上的反动性。
当然，鲁迅所处的时代与我们今天的社会，很多方面都很不一样了。语言的特点和表现，文学的功能和任务，人们的文学趣味和文学评价方式，与今天都大相径庭。由于书报检查，由于文学承载的战斗性质，那个时代的革命文学就必须是那个样子的。我们中学时代歌颂鲁迅文学，也大多是基于其革命性和战斗性，而不是文学性和艺术性。我们后来读朱自清和梁实秋的文字，还有周作人和沈从文，感受到文学的清新、自然、飘逸、洒脱，才知道真正的文学应该是那个样子。
我们今天明白，鲁迅的文学有着其他人不可替代的地位和作用，而且，就革命性和战斗性而言，就对国民劣根性的揭示从而对唤起民众的觉醒的意义而言，鲁迅是伟大的，独树一帜而意义重大的。没有谁能够替代他，超越他。但是，至少对于中学生而言，通过文学所获得的，更应该是美的陶冶吧？即使是在鲁迅所处的那个丑恶的时代，美的陶冶也应该是有意义的吧？
二，他的少年时代（1881-1898）
我们前年去过一趟绍兴，去了鲁迅故居，还有三味书屋等地方。那种颓坏和陈旧，到处散发着霉味儿，堆积着灰尘，就是我从鲁迅文章中读出的样子。我去游览这些地方，起先是向往，身临其境却又想离开。
鲁迅的祖上也曾经富过，像阿Q说的那样。不过，到鲁迅祖父的时候，好时光已经快过去了。鲁迅的祖父因为科考时贿赂考官，被抓捕关入牢房。那时周家还有些财产，老先生虽然坐了大牢，却还是过着悠哉乐哉的生活，甚至还有小妾伺候。不过，家产也因此败坏得差不多了。据说，鲁迅的祖父是个豪迈的汉子，有狭义的个性。鲁迅身上，继承了他祖父身上一股侠气。
鲁迅的父亲却是个懦弱的痨病人。在鲁迅的记忆里，父亲一直就泡在药罐里。鲁迅从小就要拿东西到当铺，得钱后再到药铺给父亲抓药。这种经历让他厌恶。他虽然习惯了人们的白眼，却不能习惯每日经历的屈辱。
他的老屋应该是终年都弥漫着中药味儿吧。在一个走向没落的颓败的家庭，连阳光都很少照进庭院和堂屋吧，空气中总是沉闷的霉味儿。这样的环境会把人憋死。要么逃离，要么窒息。同所有的孩子一样，童年的鲁迅喜欢到田野里疯跑，游戏。长大之后，翅膀稍微硬了一些，他就迫不及待要逃离了。
鲁迅后来在文章中的“黑屋”的想象，应该就是他的阴暗而沉闷的家庭吧。我到鲁迅故居参观，穿过那一进又一进的屋子，感觉就是一层罩一层的黑屋。那就是旧社会的象征。
三，离开故乡（1898-1902）
鲁迅能离开故乡，也是时代进步使然。世纪之末，西方列强的入侵，已经给黑屋撕开了一个口子，带来了一线光亮。
带着母亲攒下的几个银元，十八岁的鲁迅来到了南京。先是进入南京水师学堂，学习轮船操作。他对课程设置不满，对教学方法不满，那里的一切，似乎还是老一套，于是离开。后又进入路矿学堂，学矿冶。这所学校，先是要为南京某处煤矿培养人才的，但鲁迅学完之后才发现该矿没有开采价值。期间，鲁迅读了《天演论》，接受了来自西方的启蒙思想。鲁迅立下了实业救国，科学救国的志向。他学习刻苦，成绩优良。
从路矿学堂毕业，得到公费留学日本的名额。
一个新世界的大门向他打开了。
鲁迅的故乡代表着封建礼教，到处是停滞，颓败和腐朽。离开故乡，鲁迅走上了光明进步的大道。
四，在日本（1902-1909）
到日本后，先在语言学校学习，过语言关。期间，编成《中国矿产志》，系统介绍中国矿产分布。又翻译了美国科幻小说《造人术》，有改变国民性的意识。鲁迅的《中国矿产志》据说是最早的系统介绍中国矿产分布的著作。一个“大学生”而能开一国一专业的先河，不是说明鲁迅的天才，而是说明那个时代科学文化的落后。另外，不仅在鲁迅的时代，就是在鲁迅出国之后几十年，很多中国留日学生匆匆学习日文之后就翻译西方作品，到国内出版，谋取生活经费。这也不能说明鲁迅及其后继者们的天才，而是说明中国科学文化的落后及民众对现代科学文化的渴求。
又到仙台学医，希望以医术救国。同时，对哲学和文学还保持着兴趣。在仙台学医期间，受到对中国人保有同情心的藤野先生的关照。一个来自弱国的年轻人，内心免不了有些自卑的。藤野先生的热情和公正对鲁迅来讲是一种安慰。之后，发生了“幻灯片事件”。鲁迅看到了帝国主义的猖獗，看到了国民的麻木，感到羞辱和愤慨。于是改变志向，决心从事文学工作，唤醒麻木的民众。看过一些现代学者的研究，“幻灯片事件”可能是个幻觉，有点像现在所说的“曼德拉效应”。
在日本留学期间，曾经回国一次。因为得到家信，说他母亲病危。其实是家里得到传闻，说鲁迅在日本找了媳妇。家里着急，将他骗回国，给他安排了婚事。鲁迅是个孝子，没有反抗，完全接受安排。鲁迅很不幸。母亲给他安排的妻子他很不喜欢。朱安发育不全，个子不高，脑袋向前突出。裹了小脚，很是难看。下轿子的时候因为鞋子太大，落了下来。婚后不久，鲁迅就返回日本。之后很多年许寿裳问过鲁迅一个很私密的问题，鲁迅说有过那么两次。
在日本，鲁迅继续从事文学创作。
五，回国（1909-1912）
1909年回国，为了参加工作，挣钱养家。
一是要养母亲。祖父以来，一直是坐吃山空，家里田产卖得差不多了；二来是要养周作人一家。周作人被鲁迅带到日本，学业有长进，生活也有变化，娶了个日本妻子，自己收入不多，还要负担岳父一家的生活。这个重担，就落在鲁迅肩上。
鲁迅回国后，先在杭州两级师范学校任教，讲授生理学；后又到绍兴学堂，担任负责人。那时候，正是辛亥革命时期。革命党人呼呼啦啦进得城内，城里到处一片繁忙，张灯结彩，轰轰烈烈。平静下来后，鲁迅看到，除了当官的换下马褂穿上新服之外，一切并没有变化。站在台上发号施令的，还是原先那些耀武扬威之人。站在咸亨酒店柜台前喝酒的，还是孔乙己这样的穷光蛋。他在绍兴学堂的工作也不顺利。
鲁迅接受许寿裳的建议，经由蔡元培的介绍到教育部做佥事，似乎就是个办公室人员的工作。先在南京，后又迁到北京。
六，在北京（1912-1926）
鲁迅在教育部做佥事，主要负责文化建设工作，曾经负责筹建历史博物馆和国立图书馆。但是政治环境恶劣，统治者到处安置奸细，对不服从者进行打击。政府机关也不安宁，随时会被检举，被传讯，人人自危。鲁迅采取隐入书斋的方式来自保，大量阅读和校注古代典籍。《嵇康文集》的校注对鲁迅来说不仅是一项文字工作，也是一场精神建设。鲁迅的身上，体现着嵇康的某些精神。
1919年，鲁迅参加了《新青年》的编辑工作，与李大钊、胡适、刘半农、陈独秀、周作人等掀起了新文化运动。在北京期间，鲁迅创作了他一生最重要的文学作品《狂人日记》、《孔乙己》、《阿Q正传》等，奠定了他作为当代中国最杰出的文学家的地位。这期间，鲁迅在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女子师范大学兼课。与女子师范大学学生接触更多一些。
1925年8月，因女子师范大学校长杨荫愉开除学生自治会六名负责人，学生掀起风潮，驱逐杨荫愉。教育总长章士钊发布命令解散女子师范大学，鲁迅率学生坚持。其间，鲁迅与“正人君子”陈西滢展开论战。
1926年3月18日，因学生抗议帝国主义列强欺凌中国，展开游行示威，遭段祺瑞政府毒杀。这就是著名的“三一八惨案”。鲁迅先生发表《纪念刘和珍君》，深切哀悼烈士，强烈抗议帝国主义走狗的暴行，勉励革命志士砥砺前行。我上大学的时候，我们西南楼前面院子中，有汉白玉的“三一八惨案纪念碑”。当年，鲁迅先生曾经在这里举行过演讲。
因为发表反对专制独裁的言论，鲁迅和林语堂等进步人士被反动政府秘密通缉。为避免无谓牺牲，鲁迅决定南下。许广平去广州，鲁迅先生去了厦门大学。
厦门大学属于新建，条件艰苦。鲁迅个性耿直，眼里揉不得沙子，与周边环境关系处的不是很好。与校长、同事、行政人员都发生过矛盾。鲁迅对当时厦大校长，严重误解。校长不领工资，还捐出家产来办学，鲁迅却因为不能及时足额领到工资就说校长“营私利己”，实在是冤枉了校长。鲁迅与同事顾颉刚更是水火不相容，似乎是因为顾颉刚说过鲁迅编的《中国小说史略》是抄袭日本人的作品。顾颉刚的说法没有根据，后来胡适也给鲁迅正名过。鲁迅为此痛恨顾颉刚一辈子。鲁迅在厦大待不下去，就去了广州。
鲁迅去了广州，在中山大学呆了一段时间。
在广州，鲁迅开始与许广平生活在一起，有了正常人的生活。在广州这个革命的大摇篮里，鲁迅的思想明显趋向了共产党和苏联。但是，因为北伐之后蒋介石背叛革命，屠杀共产党和革命群众，广州陷入混乱，于是鲁迅携许广平离开广州，前往上海。
七，在上海（1927-1936）
鲁迅先生一直是一个人在与反动势力战斗。1927年底，郭沫若派人与鲁迅联系，希望合作起来共同对付反动势力，鲁迅欣然接受。可是合作尚未展开，太阳社和创造社的年轻作家们却掀起一股恶毒攻击鲁迅的浪潮。鲁迅不得不作出回应。鲁迅对这帮年轻人“才子+流氓”的指责，就是指他们不按常规行事的流氓作风。这种左翼文化战线内部的争斗引起中央的重视，要求太阳社和创造社的作家们放弃内斗，与鲁迅结成联合战线。在潘汉年、李富春、冯雪峰等人的领导下，1930年成立了左联。
鲁迅一边与反动势力斗争，一边积极创作，还扶持和帮助了一大批年轻作家。萧军和萧红就得到鲁迅先生从生活到创作方面的热心帮助。鲁迅把年轻人看成是国家的希望，他对年轻人的帮助是不计代价也不计回报的。后来许广平回忆往事，实在痛心于有些年轻人得到先生无私的帮助却在先生困难是反咬先生一口。
左联成立之处，冯雪峰担任鲁迅与左联机构的联系人。鲁迅喜欢冯雪峰，因为他有着浙东人的直率，刚毅，还因为冯雪峰是年轻的共产党员。冯雪峰就住在鲁迅家附近，经常天一黑就溜到鲁迅家，二人一聊就是大半夜。1934年，因为上海地下党组织遭到破坏，冯雪峰被迫离开上海。冯雪峰将已经怀孕的妻子委托给鲁迅和许广平夫妇照顾，自己去了瑞金，又参加了长征。毛泽东对鲁迅的了解，基本上都来自冯雪峰在瑞金和长征期间给他的介绍。在1932年到1933年间，鲁迅还接受过瞿秋白的四次避难，短的几天，长的个把月。鲁迅和瞿秋白，思想接近，志趣相投，互为知己。瞿秋白曾经用鲁迅的笔名，发表了十几篇杂文，完全可以乱真。
1936年4月冯雪峰受党中央的委托再次来到上海，负责组建被破坏的党组织。张闻天给他指令，先找鲁迅和茅盾等信得过的党外人士。冯雪峰第一个找到的就是鲁迅。这件事，让周扬、夏衍等人耿耿于怀，认为这是对坚持地下工作的他们的不尊重。
在冯雪峰不在上海的日子里，左联并不平静。鲁迅一见到冯雪峰就说，这两年我可被他们整得够受！周扬等人在鲁迅面前有着自己作为共产党人的优越感，对鲁迅很不尊重。有时甚至是颐指气使的态度。鲁迅很讨厌这些没有作品的“空头文学家”，说周扬是“元帅”、“工头”、“沙皇”、“奴隶总管”。冯雪峰离开之后，胡风担任鲁迅与左联机关的联系人。周扬将鲁迅对他的不满说成是胡风从中挑拨离间，说胡风不老实，奸诈，甚至说胡风是内奸，拿国民党的钱。鲁迅对周扬他们这种无端猜忌很是反感。后来发生了“两个口号之争”，鲁迅在给徐懋庸的公开信中对“四条汉子”给予严厉的批判。
“两个口号之争”发生的时候，鲁迅的疾病已经非常严重了。因为握不了笔，有两篇论战文章是冯雪峰代笔的。给徐懋庸的公开信一半是冯雪峰写的，一半是鲁迅写的。
鲁迅最后的日子里，胡风非常关注他的健康，每天都要去看望先生一次。1936年10月17日，上午胡风与日本友人鹿地亘一起研究翻译鲁迅杂文，鹿地亘先生有意在日本出版先生的杂文集。中午胡风去看望先生，说起翻译过程中一个有趣的话题。鲁迅兴致很高，下午就跟着胡风去鹿地亘家。返回的时候，先生还去了内山书店。可能是路上吹了冷风，回家病情急剧恶化。第二天早上就去世了。
最后是冯雪峰和胡风共同主持了先生的葬礼。冯雪峰在幕后，胡风在台前。
八，假如鲁迅活到解放后……
在创造社和太阳社的年轻人联合攻击时，鲁迅曾经问过冯雪峰，假如你们将来夺了权，会不会杀了我？冯雪峰很尴尬，连说，不会的不会的。1957年7月，反右运动已经开始。一次座谈会上，翻译家罗稷南问毛主席——如果鲁迅现在活着，他会怎么样？毛主席说，要么坚持写，就在监狱里；要么识时务，闭嘴。
我一直不理解为什么毛主席在1941年的《新民主主义论》中会将鲁迅抬得那么杰出，那么伟岸，那么高不可攀？在我的理解中，鲁迅最大的特点和最大的功绩在于反封建、反专制、反官僚，在于追求民主和科学，在于唤醒沉睡的民众，在于呼唤中华的振兴。鲁迅是很“左”，但他的“左”跟很多人是不一样的。鲁迅的“左”是为了国家为了民族的振兴，而有些人的“左”只是为了党派的利益甚至是自己的利益。甚至，有些人的“左”只是见风使舵而已。鲁迅是那样的耿直，刚毅，有个性，不服从，所以他让周扬那样的官僚不舒服不喜欢。
鲁迅加入左联，本来是要为无产阶级服务的，为唤起民众服务的。可是，左联却成为某些人的工具，他们用它来谋团体的利益，个人的利益。这就让鲁迅很矛盾很尴尬。左联之前，鲁迅单打独斗，是为国家为民族为无产阶级利益而奋斗；加入左联，鲁迅身不由己，不得不成为他人利用的工具。他又心不甘情不愿的，因此就很别扭。
说来真的是很奇怪。周扬是鲁迅晚年最讨厌的一个人，到了延安之后却成为鲁迅艺术院的院长。郭沫若也是鲁迅很反感的，曾称之为“才子+流氓”，而且，郭沫若的取巧讨好的秉性与鲁迅的刚正不阿正好相反，可郭沫若却被称之为“鲁迅的接班人”！
可见，活着的时候，鲁迅被利用，死了之后，也还在被利用。
能被利用，总是有价值的。
鲁迅可能是历史上最独立的，脊梁骨最硬的文人。胡风有点像他，冯雪峰也有点像他。
我读过几本鲁迅的传记，陈漱渝此书是最理想的。首先是内容简洁，抓住先生人生的关键事件，适度拓展，没有演绎得无边无际；其次是线索清楚，将先生的一生，每个阶段的主要事件，都交代得清清楚楚；三是客观性。我所说的客观性，指的是尽量避免了那种左的形而上的胡扯，将先生还原为一个人，一个文学家，一个老师、朋友、丈夫、兄长……最后，作者陈先生对鲁迅是很有感情的。他讲到鲁迅作为家长如何努力维持家庭，作为兄长如何照顾弟弟，而周作人却听信日本妻子的鬼话，毫不留情驱赶哥哥时，陈先生的心疼是能够体会到。陈先生这样的描绘已经失却了“客观”，却让我感觉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