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聚仁《鲁迅评传》读后

2022-01-04

曹聚仁，《鲁迅评传》，东方出版中心，1999年版

元旦前读完曹聚仁（1900-1972）的《鲁迅评传》。

之前对曹聚仁有一点点了解，知道他是近代著名的报人，记者，历史学家，还曾经是鲁迅的学生和朋友。我最早知道曹聚仁是与某位搞社会学的朋友聊天，听他说过曹聚仁关于“战争时期，人们的道德放假了”的言论，那是曹聚仁为自己的荒唐辩解。五十年代，曹聚仁去了香港，逃脱了对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及历次政治运动。要是不走，以他张扬的个性，是免不了受罪的。到了香港，可以自由评说国内政治，还被誉为前沿哨兵，爱国者。同样作为鲁迅的学生和朋友，曹聚仁应该会为胡风的遭遇后怕吧。我读此书后还知道，香港著名电视节目主持人曹景行，是曹聚仁的儿子。

据曹聚仁说，他是鲁迅先生晚年的好友，来往密切，标志之一就是鲁迅曾经到他家里喝过酒。鲁迅是很少到别人家里吃饭的。以请到鲁迅到家里喝酒为友谊象征的，还有胡风。鲁迅不仅到胡风家吃过饭，还给胡风的儿子带过玩具。曹聚仁讲到给鲁迅写传记的事情，似乎是他给鲁迅提议过，而且鲁迅是认可了的。曹聚仁说，最适合给鲁迅写传记的，一是林辰，二是许广平，三是他。林辰做过一些准备工作，积累了不少材料，但又放弃了。许广平与鲁迅共同生活了十来年，具备一些优越条件。但又不甚合适。一来许广平缺乏史学知识，二来由她给鲁迅立传可能会失于主观，这样优势就变成了劣势。剩下最合适的，就是他曹聚仁了。他认识鲁迅，交往亲密，理解鲁迅的思想，而且具备史学根底。曹聚仁曾是章太炎的学生，与鲁迅可算是师兄弟，有很好的国学功底。曹聚仁认为他之所以胜任给鲁迅立传，还因为他虽然认识鲁迅，有密切的交往，但他不崇拜鲁迅，可以做到客观公正。曹聚仁说他有鲁迅给他写的四十四封书信，鲁迅去世后，交了二十四封给许广平，用于编写鲁迅的书信集。还有二十封没有交出去，准备作进一步的注解。后来因为战争的原因遗失了。

我读曹聚仁此书，感觉有些奇怪，他讲鲁迅的生平，尤其详细地讲到鲁迅的晚年，居然没有提到胡风，好像胡风这个人不存在似的。胡风是鲁迅晚年的好友，也是他最信任的年轻人。鲁迅帮助扶持过很多年轻人，其中许多人后来“背叛”了他。鲁迅很信任胡风。在给徐懋庸的公开信中，说到周扬等人诬陷胡风，鲁迅表示胡风是可以信任的。鲁迅之于胡风，是那种亦师亦友亦父的关系。鲁迅去世前，胡风每天都去看望他。鲁迅去世后，许广平第一个通知的就是胡风。在陈漱渝的《鲁迅传》中，胡风是正式的治丧委员会的成员，而且一直是胡风主持鲁迅的葬礼仪式。可是在曹聚仁这本书中，治丧委员会中居然没有胡风的名字。大概因为曹聚仁此书写于五六十年代，那时候胡风已经被打成反革命，这样处理可能是为了回避吧。如此说来，远在香港的曹聚仁也没有能够免于大陆政治风潮的影响。

曹聚仁此书叫做“评传”而不是“传”或者“全传”或者“大传”，内容设计上与一般传记有所不同。全书分为两个部分，前面1-16节讲的是生平，后面17-29节讲印象、性格、政治观、文艺观、人生观、文风等等，有“评”的意味。我之前读过陈漱渝的《鲁迅传》，以为是最好的鲁迅传记了。此次读曹聚仁的《鲁迅评传》，还是有些收获。

鲁迅的思想意识和战斗风格，应该与其出生和成长的环境有一定关系。绍兴历史上是出师爷的重镇，尤其是刑名师爷。绍兴师爷以敏捷而诡诈的思维，巧舌如簧的本领举世闻名。他们以计谋和语言作为谋生和战斗的工具，这是一种渗透到文化中的意识。读鲁迅的杂文，他对人性的深刻剖析，对语言的熟练把握，无不体现着绍兴师爷的冷峻，敏捷，精准，尖刻。鲁迅思想最杰出的成就，是对中国社会国民性的解剖，他是从他故乡人们的精神风貌中，探析出这个老大帝国国民的劣根性的。其实，我们很难判断鲁迅是不是爱他故乡的人们，他们是那样的愚昧、麻木，迷信、封闭、肮脏、落后，即使爱他们，鲁迅的态度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算是爱吗？鲁迅最初要逃离的，后来要唤醒的，就是他故土这样的国民。他实在是不认同他们的，他努力要唤醒和拯救他们，却不确定他们能不能走上新的路。

鲁迅在广州之后，开始有了政治上的自觉，支持中国共产党，拥护苏联。鲁迅也认同后来毛主席提出的无产阶级文艺思想，比如文艺为工农服务，为政治服务，为宣传服务。但是，鲁迅显然并不认同文艺的功能只是宣传，也不认为一切宣传都是文艺。为此，他与某些年轻人所宣扬的极左文艺观是有冲突的。他因此受到太阳社及创造社的理论家们的攻击。正是因为对极左文艺观的反感，他才会问冯雪峰，你们将来夺了权，会不会杀我？

鲁迅的革命性，更多更重要的体现在思想文化领域，他革命的对象是国民的劣根性。在他看来，不改变国民性，一切革命都无法成功。对于政治革命，辛亥革命以及新民主主义革命，鲁迅只是同路中人，而不是同一战壕的战友。实际上，他对革命的功效是持怀疑态度的。他所看到的革命，不过是像唱戏一样，走马灯式来来往往，上台下台，剪掉了辫子，换下了马褂，官员还是那些官员，衙门还是那些衙门。一阵砍头杀人之后，社会并无多大进步，一切几乎还是照旧。国民性没有改变，就不会有国家的真正进步。有些人认为鲁迅的革命性已经很高，已经是革命者了；也有些人为鲁迅可惜，说他还没有那么革命，还没有成为真正的革命者，没有成为共产党员。鲁迅对革命的态度本来就不怎么革命，而是有些保守。他的革命，其实只是思想文化的革命。鲁迅对那种暴风骤雨式革命的态度，不仅是怀疑的，有时甚至的排斥的。

鲁迅终究是个悲观主义者。他一直独自一人在黑暗中探索，他是阴郁的，多疑的，敏感的，愤怒的。他目光锐利，语言尖刻，随时准备战斗，到死都是“一个都不宽恕”。鲁迅看到希望了吗？我们看看《狂人日记》、《阿Q正传》、《药》、《伤逝》、《祥林嫂》，似乎并不光明。鲁迅文字给人的印象，这个世界是破碎的，沉闷的，阴霾的。这个世界并不可爱，这个世界并不值得。鲁迅并不爱惜他的身体，也许他觉得这个世界并不值得留恋吧。

在鲁迅的时代，他的文章还有人读，他的呐喊还有人听，他还可以靠卖文为生，他作为思想家、文学家还有存在的意义。我们的时代与鲁迅的时代已经大不相同了。人们被消费主义的浪潮所裹挟，灵魂被放逐，思想已沉沦，严肃的声音没人听，正义的呼唤乏人理。人们习惯于服从，服从于欲望，服从于变幻的潮流。

本书作者声言他并不崇拜鲁迅，所以他给我们提供的鲁迅形象可能要客观一些，真实一些，至少是过滤掉了一些功利主义的左倾文人的恶习。不过，曹先生的有些说法可能是有问题的，比如他说周作人是鲁迅的继承者。姑且不论周作人令人不齿的罪恶，单就文风而言，他与鲁迅也是南辕北辙。

另外，本书作者在讲鲁迅的政治观和人生观等问题时，贴了个人主义，虚无主义等一些标签。只是贴了标签，却没有事实和史料的研究与分析，这实在不是好的做法。写作上也有些粗糙，尤其是后半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