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雪峰为鲁迅“代笔”《答托洛茨基派的信》
2023-05-17
1936年上半年,左联内部发生“两个口号之争”。鲁迅病情很重,动不了笔,冯雪峰先后为他代笔三次。其中之一是《答托洛茨基派的信》。
华北事变后,民族危机空前严重。1935年底中共中央发出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号召。左联领导人周扬等人受苏共领导及在莫斯科的中共领导王明的影响,提出“国防文学”的口号,“号召一切站在民族战线的作家,不问他们所属的阶层,他们的思想和流派,都来创作抗敌救国的艺术作品。”当时左联内部矛盾重重,存在严重的宗派主义,有“鲁迅派”和“周扬派”。鲁迅本来就对周扬的工作作风有意见,左联的解散又没有充分征求和遵循他的意见,之后提出“国防文学”的口号,也事先没与他商量。解散左联的指示,鲁迅并不赞成。后来鲁迅作了妥协,但希望发个声明,最后也没实现。鲁迅认为这是“溃散”。对于“国防文学”,鲁迅认为是只讲统一战线,不讲无产阶级的主导性,领导权,有放弃无产阶级革命阵地的倾向。1936年4月冯雪峰受中央指令到上海工作,这时候正是鲁迅对周扬等人极度不满的时候。他们不仅在左联解散问题上,在提出创作口号上不尊重鲁迅,还诬陷胡风是叛徒。冯雪峰与鲁迅和胡风接触之后,提出“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的口号。冯雪峰提出这个口号,与最高领导讲话中提到的“民族革命战争”的思想有关。1936年5月底,胡风发表《人民大众向文学要求什么》,正式提出“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口号。胡风对这个口号的阐释并不令人满意,但产生了巨大的震动。
胡风被看成是“鲁迅派”的人,这个“口号”也就被看成是“鲁迅派”的宣言。“周扬派”怒不可遏,展开了对鲁迅及“鲁迅派”的围攻。“鲁迅派”被指责破坏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是民族的罪人。“周扬派”还有人说,对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托派出来反对了,鲁迅也出来了。将鲁迅与托派相提并论,用心实在险恶。实际上,在强调无产阶级领导权方面,在反对无条件妥协方面,在强调与资产阶级划清界限方面,鲁迅及冯雪峰与托派的观点是相近的。但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托派属于反动派,是洪水猛兽,谁都不愿意沾边,谁粘上谁就倒霉。
托派在上海的一个小头目叫陈仲山的,看到“鲁迅派”受到攻击,以为可以拉拢利用,结成联盟,就给鲁迅写信,并寄了反映托派政治观点的刊物,向鲁迅示好。这封信中,一是批判了斯大林主义对中国革命的危害,二是批判了过于宽泛的统一战线政策,放弃了立场,放弃了主导权。最后表达了对鲁迅的敬意。这封信不长。有试探的意味。
根据冯雪峰的说法,鲁迅收到此信,甚是愤怒。我对鲁迅的“愤怒”是有些怀疑的。陈仲山的信,只是攻击了斯大林主义,批评了放弃无产阶级立场的统一战线政策,强调了无产阶级的领导权。信中,陈仲山对鲁迅是相当恭敬的。鲁迅为什么会愤怒呢?是因为托派名声不好鲁迅要努力避嫌吗?鲁迅不是那么胆小的人,也不是那么势利的人。而且,陈仲山提出的统一战线中坚持无产阶级主导权的观点,正是鲁迅所支持的,也是他与周扬们的分歧所在。如果鲁迅真的表示了愤怒,只能理解为是为了向冯雪峰和共产党讨好,这显然不是鲁迅做得出的事情。我觉得愤怒的应该是冯雪峰。冯雪峰是有理由愤怒的。冯雪峰是党的代表。陈仲山这封信批判了斯大林主义,批判了党的政策,还试图拉拢鲁迅,这都会让冯雪峰愤怒。
胡风后来回忆说,鲁迅当时重病,坐不起来,说不了话,握不了笔,他当时并不打算立即进行回击。冯雪峰的回忆说,“我问他要不要答复,他说那就拜托你了,并嘱咐我,要把来信附上。”(陈早春:《为鲁迅代笔——近四十年前听冯雪峰闲聊》,载《新文学史料》2010年第2期,P80)冯雪峰在写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材料中说,他是主张立即回击托派的。因为当时鲁迅很愤怒,这样做也是为了使他的情绪有所缓解。还说,他与鲁迅商量了回复的大致要点,由他执笔,写成《答托洛茨基派的信》。信的末尾说,“这信由先生口授,OV笔写。”“OV”是有点模仿胡风的笔名,胡风说这是为了掩护冯雪峰,他的身份很敏感。胡风的说法是,冯雪峰写好之后,他陪着去找鲁迅。鲁迅很衰弱,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听冯雪峰念完,然后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胡风说,后来冯雪峰又写了《论我们现在的文学运动》一文,阐释“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口号的含义,以及两个口号的关系。胡风又陪着冯雪峰去见鲁迅。闭着眼睛听冯雪峰念完,鲁迅轻微点点头表示同意,有一丝不耐烦的神色。冯雪峰出来后有些不爽,说鲁迅还是不如高尔基厉害。高尔基的政论文章,都是秘书写的,他只需要签名。
胡风对这些细节的描写,是在他晚年的回忆录中,那时冯雪峰早去世了。从胡风的回忆中似乎可以了解到,冯雪峰为鲁迅代笔的这两篇文章,是他自己主张的,反映的是他的思想。鲁迅配合很勉强,很不情愿。冯雪峰说他是与鲁迅商量过的——至少《答托洛茨基派的信》是这样的,他只是代笔。但从胡风的回忆的情况看,从主张到执笔都是冯雪峰。而且,《答托洛茨基派的信》末尾还有“笔写”之说,显然不是代笔。冯雪峰出于党的利益的考虑而利用鲁迅是存在的,这就让人有动机不纯的怀疑,基于这种怀疑而判断他勉强鲁迅,也是说得过去的。那时在重病中的鲁迅,对于冯雪峰的要求或“摆布”,只是艰难地配合,勉强地同意。这一年的八月份,冯雪峰还为鲁迅代笔写了《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冯雪峰代笔的这三篇文章,鲁迅只把《答徐懋庸》信看成是自己的作品,而《答托洛茨基派的信》及《论我们现在的文学活动》并不看成是自己的作品。许广平后来根据先生的意愿将它们编在不同的集子里。胡风还讲到一点,鲁迅身体好些之后,胡风跟他说,冯雪峰为他代笔的东西,很像先生的风格。鲁迅说,一点都不像。
冯雪峰为鲁迅“代笔”给陈仲山的回信,以公开信的方式在杂志上发表。先是要求在周扬主持的刊物上发表,周扬不接受。最后还是找到愿意接受的小杂志。来信是陈仲山个人写的,回信的对象变成了“托洛茨基派”。信中谴责了陈仲山对斯大林的污蔑,对党的抗日统一战线的攻击。其中一段话,影响深远。
“你们的‘理论’确比毛泽东先生们高超得多,岂但得多,简直一是在天上,一是在地下。……因为你们高超的理论为日本所欢迎,我看了你们印出的很整齐的刊物,就不禁为你们捏一把汗,在大众面前,倘若有人造一个你们的谣,说日本人出钱给你们办报,你们能够洗刷得很清楚么?这决不是因为从前你们中曾有人跟着别人骂过我拿卢布,现在就来这一手报复。不是的,我还不至于这样下流,因为我不相信你们会下作到拿日本人钱来出报攻击毛泽东先生们的一致抗日论。”
以前有人说鲁迅拿“卢布”,鲁迅非常愤怒。这是无耻的谎言,无中生有。冯雪峰说托派中有人跟着传谣,不过即使确有其事,也与陈仲山无关。冯雪峰这里说,你们的刊物办的不错,如果有人说你们是接受了日本人资助,你们是说不清楚的。如果你不辟谣,就是承认;如果你辟谣,只会越抹越黑。这样,似乎平白无故这样一个谣言,就注定脱不了干系。其实并没有人来造这个谣,冯雪峰只是作了个“假设”。但是,就像谣言会无根而生长一样,这种假设的“谣言”也是会无根生长的。冯雪峰的假设为托派挖了一个坑,将托派与拿日本人的钱联系起来,慢慢地就形成了“托派=汉奸”的公式。在后来的政治斗争中,动辄将托派与汉奸联系起来,与冯雪峰此文有关。再后来,托派成为重要的反革命罪状,王实味就是因为给延安领导提意见而被打成托派,最后被处死的。
冯雪峰在《答托洛茨基派的信》中后面一段话很有意思。“最后,我倒感到一点不舒服,就是你们忽然寄信寄书给我,不是没有原因的。那就因为我的某几个‘战友’曾指我是什么什么的原故。但我,即使怎样不行,自觉和你们总是相离很远的罢。”
“鲁迅”这样表白,显然是要跟托派撇清关系。你们这样讨好我,跟我拉关系,大概是因为我的某几个“战友”曾经说我是托派,你们就以为我跟你们是一伙的了。这就让我很不舒服。我要告诉你们,就算我的革命觉悟不高,也要比你们高出很多,我是不会跟你们一般见识的。你们还想拉拢我,简直痴心妄想。可是,这里真的问题很大。如果真是鲁迅的意思表达的话,就有很大的矛盾。说我是托派的某几个“战友”,显然就是周扬他们。无论如何,鲁迅对他们是不会有任何好感的。况且,那时候,正是鲁迅与他们就“两个口号”而针锋相对的时候。所以,这段话中表达的意思,似乎是表达对“战友”的好感,是绝对不会出自鲁迅的。冯雪峰本人倒是可能有这样的意思,毕竟他是共产党员,他与周扬的矛盾无论如何都是“人民内部”的,而与托派的关系,则属于“敌我矛盾”的范畴。
紧接着的一段话是,“那切切实实,足踏在地上,为着现在中国人的生存而流血奋斗者,我得引为同志,是自以为光荣的。”前一段表白,是要与托派划清界限,这一段表白,则是要表明自己与“为着现在中国人的生存而流血奋斗者”的“同志”关系。意思是我是有朋友,有支持者的,不需要与你们托派为伍。你们就死了心吧。前一段说我与我的某几个“战友”毕竟是同一战壕的,这里又说我与为中国人而奋斗的战士是“同志”,那么,“战友”和“同志”是同一的吗?被鲁迅引为“同志”的是某几位“战友”吗?很难想象。某几个那样的“战友”,是鲁迅时时要“横站”着提防其冷枪和暗箭的人,他怎么可能将其引为“同志”呢?能够尽弃前嫌将其引为同志的,只能是本来就与之是同志的冯雪峰。
冯雪峰为鲁迅代笔的这封公开信,解放之后还被解读为鲁迅的“入党申请书”,关键就在于上面这段话“那切切实实……我得引为同志,是自以为光荣的”。即使这话是来自鲁迅或者说是反映鲁迅的心声的,也只是意味着他对“为中国人的生存而流血奋斗者”的敬意,这里是没有任何表决心的意思的。充其量,这只是冯雪峰代表鲁迅对共产党表达友好情意而已。还很有意思的是,在这封公开信里,“鲁迅”在自己的文章中第一次出现“毛泽东”的名字,还出现了两次。对鲁迅来讲这可能是有些突兀的,而对冯雪峰来讲则很正常。
陈仲山看到《答托洛茨基派的信》,震惊而愤怒。他给鲁迅写的是私人信件,却被以公开信的方式回复,公开发表,而且回复的对象不是他个人,而是托洛斯基派。这种做法实在不讲究。
陈仲山给鲁迅回了一封长信。陈仲山指责鲁迅,我给你写信,为的是讨论政治问题,希望得到某种共识。你的回信却对政治问题绝口不提,而是借有人造谣你收卢布,来说我们收日元。是不是托派中有人跟着传谣说你收卢布我不知道,但与我无关。你虽然没有直接造谣说我们收日元,而是假设有人造谣我们收日元,其效果跟造谣是一样的。你作为为无产阶级服务的作家,收卢布实在没什么了不起。取得胜利的社会主义大国在物质上资助其他国家的革命作家,本来也是它的义务。你害怕什么呢?但你说我们收日元就不同了。日本是我们的敌对国家,你说我们收日元,就是说我们是汉奸了,这不是血口喷人吗?我们的刊物是同志们省吃俭用才办起来的,历尽艰辛。况且,我们的刊物也不那么整齐,不那么气派。如果我们收了日元的话,那就可以像你一样一本接一本出作品,还可以在日本人的书店里出售,在漂亮的橱窗展出。
陈仲山又说,很奇怪你一个反专-制反独-裁的战士,怎么会那么喜欢斯大林,那么忠诚且维护他。斯大林为了建立和维护自己的统治干了那么多坏事,你不会不知道。列宁时代的七人政治委员,列宁去世了,现在只剩下斯大林一人了,你知道其他人哪里去了。现在的苏联,除了经济之外,处处失败。假如不是在斯大林统治下,而是在托洛斯基领导下,会有真正的成功。
共产党提出的抗日统一战线有其必要性,合理性,但是必须坚持无产阶级的主导权,不要因为联合而放弃斗争。大家都要记得“四一二”反革命政变的教训,要有警惕性。那一次,不就因为放弃了斗争的主动权,放松了对资产阶级的警惕,才导致革命的失败吗?对资产阶级不要抱有幻想,资产阶级可以利用,但他们不会成为无产阶级真正的同盟者。各阶级各政党联合起来,共同抗敌,当然是好事。但这无奈只是幻想。目前中国是办不到的。中国资产阶级与工农阶级目前是死敌,资产阶级目前依存于帝国主义在华势力,根本上不会真心实意抗日。当工农阶级起来威胁到他们的生存时,他们一定会联合起来对工农再来一次屠杀。革命要建立在这种阶级关系认识的基础上。抗日战争中虽然可以利用资产阶级,可以跟他们合作,但必须时刻保持警惕。对于联合战线的认识,中国布尔什维克列宁派使用的是马克思主义的分析,是阶级对立的分析,是正确的。而斯大林党是不分阶级的,他们的主张是幻想,是对革命有害的。
陈仲山关于统一战线的观点,固然是托派的思想,但也是鲁迅他们提出“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的思想,也是鲁迅他们所主张的。陈仲山的第二封信,因为受到冯雪峰执笔的公开信的攻击,具有强烈的攻击意味。鲁迅收到此信,到后来身体有所恢复,也没给予回复。
《答托洛茨基派的信》显然在更大程度上是体现冯雪峰的思想和意志的,作为共产党的领导人,出于对党的忠诚,冯雪峰对托派是反感和憎恶的。不过,这只是政治斗争的需要而已。就其基本的核心的思想观念而言,他并不真的反对托派反对统一战线政策的那些主张。1937年冯雪峰参加博古率领的代表团,到南京与国民党谈判第二次国共合作。博古给冯雪峰看了一份文件,其中有对国民党的太多妥协和让步。冯雪峰义愤填膺,说有些共产党员已经准备叛变革命,到国民党那里去做新官了。他与博古发生争执,拍案而起,离开代表团。冯雪峰向潘汉年请了假,回老家写小说去了。之后脱离党组织两年,1939年才恢复。冯雪峰的这种思想,其实与托派是很接近的。
冯雪峰《答托洛茨基派的信》发表后引起极大反响,不长的时间里,报刊上发表了四十多篇文章批判托派,将托派等同于汉奸。在之后的半个世纪,“托派=汉奸”的公式一直是成立的。陈仲山因为不识时务给鲁迅写信,给托派引来一波一波的攻击,他本人在托派内部也受到批判和孤立。但是,被冯雪峰“暗示”为“汉奸”的陈仲山却一直是个革命者,他一直在从事抗日的宣传工作。1942年因为给重庆搜集日军情报,被日军抓捕,装进麻袋之中,用刺刀戳死,扔进大海。不知冯雪峰是否听到陈仲山遇害的消息,不知他听到的话会不会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