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06）：大足·宝顶山石刻
2023年6月28日
四点半起床，补昨天的日记。每天记流水账让自己有事可做，也很累。
七点半还没记完，得吃早饭了。这是我这次出行第一次在酒店正式吃早餐。装了一大盘凉菜热菜，一大盘主食，有小包，饺子，炒饭，炒面，油条，又来一小碗蔬菜粥。稍微有些不好意思，我一人吃了别人两人的份吧？所有饭菜吃得干干净净，心满意足。这一顿可以管半天，中午不用吃饭了。为节省时间，我出游一般是不吃午饭的。
叫了DD到宝顶山下的游客中心。司机三十来岁，热情而友善，喜欢聊天。聊了聊大足的旅游，交通，天气，物产。得到一个有用的信息，从大足到重庆最好坐大巴，到龙头寺下。龙头寺就是重庆北站。又说从龙头寺到洪崖洞，直接坐地铁就可以。我问他为什么对重庆这么熟悉，他说在重庆开过三年DD。又说，在重庆开DD太累人，太费车，就回大足了。
进游客中心，乘大巴上山。本来是想步行上山的，又担心耗时太多。坐我后面的四位男士，六十来岁，像是刚刚退休的。很大声音说话，相互炫耀这几天旅游的见闻，每句话都带着渣滓。正是我熟悉的口音。我觉得丢人，有些烦。我要脱离这几个人，下车就快速离开。
从大巴下车点到景区入口，我决定走过去。
经过一座石板桥。桥面上大片的荷花，栽植在大盆里。显然是改良的品种，有单瓣的，多瓣的，单蕊的，多蕊的，大多是多瓣多蕊的；有白的，红的，黄的，粉的，紫的，几种颜色混合的；花型硕大，花型美妙，花瓣上海带着露珠。荷花有圣洁的意味，是佛教的象征。
过一道门，没人值守，直接刷脸。路边一组庞大的仿古建筑，是大足石刻博物馆。觉得奇怪。石刻现场就在附近，有必要去看图片和文字吗？后来觉得这个想法有些肤浅。很多历史的文化的意味，不能自发呈现，是需要借助媒体来认识的。
继续前行。步道边上的毛桃红了。摘一个，尝一尝，味道不错，酸甜酸甜的。边上有警示牌，说这桃子打过农药。我知道这是吓唬人的，不过也没有再摘一个。
下到山坳，又一道门，刷脸进入。里面就是宝顶山石刻的核心区域大佛湾。
宝顶山石刻分布在大佛湾边的崖壁上，呈马蹄形，开口朝西南方向。我把他分成北崖和南崖。我按逆时针方向行进，从北崖开始游览。
游人不算很多吧，至少还没有人挤人，水泄不通，大多时候还可以拍到干净的风景。大多数团队，三五人或者十来人的，都请了导游。有时候，一个景点会同时有几个导游在讲解，像是集体背诵课文。我有时候是主动蹭听，大多时候是被灌输。
整个宝顶山石刻，大部分是由南宋匠人赵智凤（1159-1249）雕凿的，后人有些添加。赵智凤是大足人，信奉密宗，将自己视为柳本尊的弟子。他在宝顶山雕凿七十年，给世界留下这一份丰厚的遗产。
最先瞻仰的两龛石刻造像，是清代人雕凿的，一龛是玉皇大帝与王母娘娘，另一龛是老子和庄子。感觉表情有些呆滞，比例也不太合适。有导游说，大家随便拍一下就好，相对于后面的宋代造像，清代造像的技术太拙劣了。这我倒是相信。工匠的技艺，是越往后就越糟糕的。泉州开元寺的东西石塔上的石刻，主体是宋代的，清代后补了一些损坏的。两相对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往前，赵智凤雕刻的第一尊神像“正觉像”。就在游道边，半身像，四五米高的样子，背贴着窟壁，头顶着窟顶，双手在胸前结外缚印。是密宗最高本尊毗卢遮那佛的正像。佛像头顶有两道豪光，中间一小龛，内有一佛像，据说是柳本尊。正觉像面前有个台子，应该是供奉祭品之用，有人在上面放了几朵鲜艳的荷花。我正观赏，来了一个拍摄队伍。一位像是演员模样的俊俏青年，戴官帽，着紫色官袍，持画扇，摆出倜傥的姿势，有三四部相机在不同视角拍摄。还有打着灯光的，举着遮光板的，举着小风扇的。又有两位专门负责携带荷花的女子，一人捧的是多彩荷花，一人捧的是并蒂莲。她们将荷花送到俊俏男子手上拍摄，拍完之后又用纸盒子装起来，保管好。见我那么好奇，一女子还将并蒂莲举到我眼前让我欣赏一下。我猜想他们是旅游局或者景区请来做宣传的，后来在几个地方又碰到他们。
往前，是圆觉洞。门口有一头石狮，作怒吼状。狮子置于洞口，一是护卫的意思，二是狮子在佛教里被用来比喻佛陀。佛陀是人中至尊，而狮子是兽中之王。佛陀的教诲，有“狮子吼”之说。不过，那狮子雕凿得不是太像，猛一看像是个巨型的蟾蜍。圆觉洞展现的是十二圆觉菩萨向毗卢遮那佛问法的场景。圆觉洞深十二米，宽十米，高六米，整体雕凿而成。正面的三尊主像，中间是毗卢遮那佛，左边是阿弥陀佛，右边是释迦摩尼佛。主尊佛前面跪着的是十二圆觉菩萨的化身，代表十二圆觉菩萨向佛请教。两侧是十二圆觉菩萨，均为坐像。十二圆觉菩萨端庄俊秀，温润儒雅，仪表威严，神态饱满。头饰繁复，衣饰华丽，神采各异，形象生动。有的正襟危坐，有的随意舒适；有的慈眉善目，有的不怒而威。雕凿相当精巧细腻，体现高超的技艺。佛像身上的璎珞和珠串像是真的一样，袍带的自然下落，像水一样的流畅。
大门上方开着天窗，光线可以自然进入。刚进洞时觉得阴暗，看不清周边情形；过十几秒，就完全适应，所有佛像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经导游提示，看到左边石壁有一僧托钵。导游说，窟顶上常年有水滴下，正好用钵接住。又有隐藏的水道，将水导流出去，进入峡谷里的濑溪。静静一听，脚下确实有汩汩的水流声。主尊前面的供桌，看起来是木质的，用手指一敲，却发现是石头的。导游说，不仅佛像，洞里所有的一切，都是整体雕凿出来的。实在是美轮美奂。仅仅这里几天，我已经看过不少石窟，之前还看过敦煌，云冈，龙门，麦积山，这个圆觉洞，就人物造像而言，应该是我看过最完美的。十二圆觉菩萨的雕凿，形态饱满，线条流畅，比例合理，细节精准，实在堪称杰出。而且，保存非常完美。大多数菩萨的面容，温润而细腻，饱满而光滑；菩萨身上的头饰和衣饰，那些珠串和璎珞，精巧而华丽，就跟真的一样。我进进出出好几次，反复观赏，不忍离开。
出圆觉洞往前，侧面石崖上是四五米高二三十米长的十组“连环画”，叫做“牧牛图”。我在武汉的莲花寺石壁上看过这个。以牧牛人驯服牛，使其从莽撞变得顺服，由冲动变得乖巧，来比喻接受教化的好处。我以前就听人讲过这个。我的理想主义的观念，宗教应该是使人自由的。摆脱世俗的尤其是物质的羁绊是实现自由的基础。如果要说“顺服”，顺服自然或者顺应自己的心灵也是我所向往的。但是，泯灭自己的天性，由蛮牛变成阉牛，或者是放弃怀疑和批评，放弃人成其为人的自主性，成为顺民，成为阉牛，我不认同，我不愿意。所以在思想上我是不喜欢这组“连环画”的。可能与这种心态有关，我对这组“连环画”的艺术性也颇为怀疑，感觉比较幼稚，比较粗糙，缺乏和谐，缺乏美感。就牧牛人的形象而言，似乎是要写实，可是明显比例不合适，动作不真实。刚才在圆觉洞看到的那种雕凿的精确美妙，形象的生动传神，在这里可以说是荡然无存。
再往前，石崖之下是一组模样怪诞的神像，这就是“护法神龛”，展现的是佛教护法神的形象。九尊护法神，身材修长，面目狰狞，持各种勾魂夺命的器具。没有一张脸是正常的，形象夸张而丑陋，都是高鼻深目的西人的样子。有几尊的头部损坏了，可能是风化的结果。最有趣的最西边一组小鬼的形象，头部是老鼠的模样，穿着人的衣服。其中一位撸着袖子，拎着一个红色的圆桶，很像个油漆桶。不知是不是偷油贼的形象。这一组石刻，感觉很幼稚，很粗糙，像是小孩子捏泥巴玩的成果。又回去圆觉洞看了看，怎么也不能相信这两处石刻来自同一工匠之手。
往前一龛神奇的造像，就是著名的“六道轮回图”。无常大鬼面目狰狞，凶神恶煞，他得有五六米高吧。抱着一个直径两米左右的轮盘，牙齿还啃着圆盘的上端。圆盘中心发出六道光芒，将圆盘分成六个区域，每一区域有若干人物，动物。圆盘和光芒的后面是镂空的。六道轮回，似乎是讲因果报应，生死轮回的，主要宗旨就是劝人从善弃恶。宋代的石刻，如此内容复杂，规模庞大，保存到今天实属不易。不过，“六道轮回”的观念，一种赤裸裸的功利主义的观念，在我看来其实谈不上是信仰，毋宁说是一种迷信。以前讲“精神鸦片”，这种麻木人的精神的东西，确实具有鸦片的功能。该石像的左下侧有一幅猫和老鼠的石刻，倒是不错的艺术。一只老鼠被猫追到竹子上，跑不脱，离不开。猫在竹子下面盯着，抓不到，够不着，无可奈何。猫和老鼠都雕刻得惟妙惟肖，竹子和竹叶也很写实。从风格看，从细节看，似乎与“牧牛图”，“护法神”和“六道轮回图”不是一个艺术水平的东西。
“六道轮回图”往前，是巍峨屹立的“三圣像”。居中的毗卢遮那佛，左右的普贤菩萨和文殊菩萨（据说，普贤与文殊位置颠倒是密宗的传统）。石像身高七米多，身躯微微前倾，直立莲台之上。面相饱满，神态庄严，威仪万千。毗卢遮那佛头上是肉髻，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头戴着花冠。三圣身上都是宽衣博带，简洁流畅。三尊神像的雕凿表现出高超的技艺，细节处理非常用心。神像裤脚上的璎珞，一颗一颗非常精致，像真的一样。听导游说，当时的工匠很好应用了力学原理，其技术处理能力超过了今人。说某地为战争时期某英雄塑像，手持的钢枪不几年就断落了。“三圣像”中的文殊菩萨，手捧着一座宝塔，重达400多公斤，历经八百多年而稳定如初。原因就在于智慧的工匠的巧妙设计，用下面的衣袍做了三角支撑。三圣巨像后面石壁上还有八十多圆龛，里面端坐着菩萨，罗汉，雕刻精美，形象完整。
“三圣像”的西头，悬崖之下一座木构的古建。大厅地面上摆满荷花，正在盛开。山崖之下是金碧辉煌的千手观音。前面是坐相的观音，后面石壁上布满金手，面积是八十多平方。“千手”一般只是个概数，谓其数量多，通常的千手观音据说是二十四只手。此窟的“千手”却是个实数，有1007只之多。满石壁金色的手臂手掌，掌心还有一只眼睛，雕凿精细，惟妙惟肖。千手观音历经八百年风雨，本世纪初已经毁损严重。2008年开始诊治，修复，八年之后才完工。现在看到千手上明晃晃的金色，采用的是贴金箔的工艺。
“千手观音”窟往里，大佛湾的最西头，正对着峡谷，是世界上最大的半身“释迦涅槃圣迹图”。这尊卧佛像是半身的，全长三十余米，双脚隐入山石之中。涅槃的释佛枕右臂侧卧，仪容安详。前面是前来悼唁的弟子，半身呈现，半身隐入地下；前来吊唁的还有世间的君主，王公。空中有祥云，释佛的母亲带天女来迎接释佛。释佛的仪容是那样安详，慈悲，让人看着心酸，旋又安静下来。释佛的弟子们似乎也不是那么悲伤，神色显得镇定。众弟子的形象，平易，和蔼，小个子，像是川人的模样。相互之间有些相像，我猜可能是以某个工匠作为模特。刚才在正觉像前拍片子的一组人又过来拍摄。俊俏的演员只是手持扇子做一些动作，没有表演，也不说话。过来一位当地官员，有景区领导陪同。演员被引到官员身边，跟他合影。官员拉着演员的手说话，像是作指示的样子，滔滔不绝，神气活现。那演员有些羞涩，有些紧张。
南边的山崖，既高又广，是开凿大型石窟造像的理想场所。十数米高，数十米宽的巨型造像有好几窟。这些密宗主题的石窟，均采取连环画的形式，解释宗教教义，展现宗教精神。
“父母恩重经变相”。这种造像属于“命题作文”一类，每一组石刻讲一个主题。这里讲的是“孝”，讲父母子女关系。这组石刻分为三层。第一层是七佛的形象，说明佛都是父母生养，俗人更是如此。第二层是生活化的场景，讲父母生育养育子女的过程，经历的艰辛，遭受的磨难，以及天伦之乐。第三层是谴责不孝顺的子女，诅咒其下地狱。我对佛教中讲孝是有怀疑的。又讲舍身，又讲人伦和孝顺，我以为是矛盾的事情。佛教宣扬孝顺，可能是中国化的结果，是其出于传播目的自我改造的结果。孝是儒家的文化，是构建社会秩序的一种工具；佛教讲孝，不仅意味着与儒教的结合，更意味着向世俗权力的妥协。孝本身有其伦理价值，这是世俗的人伦。佛教讲孝，将顺应世俗的元素纳入教义，就很容易得到政府的宽容。孝就是顺从。从顺从父母到顺从君主，只需要将“孝”扩展到“忠”就可以了。这种教义的转变，在中国的文化环境下可以变得像丝一样的顺滑。就技术或艺术而言，我觉得这是最差的一组石刻。人物形象显得呆滞，单调；笨拙的动作，相似的面孔，平庸的形象，显示出雕凿技艺的粗陋。不过，石刻中呈现的一些现实生活场景，以及工具，服饰，家具，家禽等等，应该是有史料价值的。
“大方便佛报恩经变相”。是释迦摩尼佛讲他在俗世时的孝行。释迦摩尼佛讲孝顺，缘于弟子阿难的一次经历。阿难看到一个瞎眼的乞丐，用胆子一头挑着父亲，一头挑着母亲，沿街乞讨。讨到饼子，先给父母吃，自己饿着。看到此情此景，阿难甚是感动。这时，六位不信释迦摩尼佛教义的“外道”，嘲讽阿难说，论孝顺父母，你们这些信佛的人差多了。你们自己出家，将父母丢在一边，哪有孝道可言。阿难一听，无法反驳，于是对自己的信仰有所怀疑。阿难跟释迦摩尼佛说了此事，释佛开导他，就讲了自己在俗世时孝顺父母的故事，想要说明，佛教信徒在俗世环境中也是讲究孝顺的。释迦摩尼佛给阿难讲了十二个自己孝顺父母的故事片段。这组石刻，就呈现了这些内容。其实，“大方便报恩经”并非来自西方的经典，而是佛教传入中国之后与儒家文化结合的产物，是中国人的创造。这组石刻，从技术或艺术的角度看，也算不得成功的作品。最主要的问题还是人物形象的单调和雷同。阿难和乞丐一家，几乎就是一个模样，很可能用的是一个模特。其中的中国妇女形象，也几乎是一个样子，圆圆的脸庞，短短的脖颈，矮胖的身材。这组石刻中倒是有一个场景被推崇，那就是“外道”中的吹笛女。她的弯曲的笛子，特别的发型，都被认为有极高的研究价值。
“观无量寿佛经变相”。这是宝顶山气势最为宏伟壮观的一组石刻，十几米高，三四十米长。大致分为上下两层。上层是西方三圣的巨型半身像，他们的职能是接引众生到西方极乐世界。石窟的上端及顶上，就是西方极乐世界的景象。下层有九组造像，每一组都有西方三圣，像是立于课桌之后的老师，对众生进行考评；根据其在世俗的功德确定其等级，进而确定其在西方极乐世界的位置或处境。在俗世的功德评级越高，在西方极乐世界就可享受越高的待遇。下层的九组石刻，意味着将世俗人们的修行评定为九个层次。这组石刻中有众多的童子，生动活泼，幼稚可爱，童趣盎然。感觉这组石刻无论人物造型还是总体布局，无论是人物表情还是手势动作，都要比先前两窟精致得多，精巧得多。我怀疑工匠们对雕凿纯粹的佛教题材要更加得心应手一些，更加熟练一些。似乎对世俗生活，包括世俗中人们的行为和形象，不是那么有把握。不过，比之昨天看的晚唐的那个的观无量寿经变相图，就精致，严谨，对称而言，就差很多了。我对这个经变相讲的教义，极为反感。以俗世的功德评定等级，以登记确定在西方极乐世界的地位，其实是一种非常功利的世俗观念。现世的观念和做法本来就是这样的，为什么还要一个宗教的东西呢？现世的追求不是更现实也更可靠吗？
“地狱经变相图”几乎是正对着北崖的“六道轮回图”，二者内容高度相关。又是高十数米，长二三十米的一组连环画。上层中间突出的是地藏王菩萨的巨像，盘腿坐莲座之上，手捧宝珠于胸前，发出四道光带，两条上天，两条入地。地藏王菩萨是主管地狱的，其职能是拯救堕入地狱的人们脱离地狱进入天堂。地藏菩萨有“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宏愿，又叫大愿菩萨。地藏菩萨身后两边是地狱十王，相当于判官，根据人们在俗世所行的善恶，决定其进入天堂还是地狱，以及相应的等级。判官们均着宋代官服，是写实的官员形象。十王的头顶上是十尊佛像，可能意味着提供终审判决的意见。下层是地狱的景象。人们在俗世间行各种恶，会被判不同的惩罚，进入地狱的不同等级。这里展示了俗世间的各种恶行，相应的各种惩罚举措，各种刑具，受刑的血腥场景。导游们很热情地讲解喝酒的危害，喝酒乱性的行为，酒后无德的表现，所受的惩戒。以地狱的恐怖来规劝人们接受教化，从善如流，具有积极意义。不过，就像“六道轮回”的观念一样，“地狱”的观念也太功利主义，呈现出过于明显的迷信的色彩。不过，这组“连环画”中，有不少生活的场景，宰猪，养鸡，烹饪，这是研究宋代民间生活的极好材料。
最后一窟，可能是高度最高的一窟，有两部分。上部分是“柳本尊行化事迹图”，下部分是“十大明王图”。上部分居中的是柳本尊盘腿而坐的巨像，柳本尊是唐朝末年人，是他将密宗引入四川并广为传播。柳本尊的形象，右眼瞎了，左耳不在，左臂没有，就是他苦修的结果。后面两层是柳本尊的十炼图，有燃指，剜眼，割耳，练顶，练阴等。据说是为了六根清净而不惜身体残缺，这是密宗修行的法门。柳本尊的“十炼”，本质上就是自残，就是有意坏坏身体。这与前面几处宣扬的“孝”的观念是对立的。在“孝”的观念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易毁损。实际上，历史上封建政权对于这种自残的迷信行为也是反对的。我在普陀山“不肯去观音院”前就看到清代地方政府树立的禁止燃指的石碑。燃指，割耳，剜眼，断臂……美其名曰清净六根，实实在在是歪门邪道。
下半部的“十大明王图”倒是颇有意思。明王是密宗的信仰，是忿怒相的佛。据说因为世俗的人们冥顽不化，佛才呈现愤怒的形象来震慑之，激发其信仰。我在山西浑源县的永安寺看过非常美妙的十大明王壁画。其中一幅，明王撕开忿怒相，露出里面温雅的慈祥的真容。有意思的倒不是这里的明王像雕凿精美，而是没有雕凿完成，是个烂尾工程。好几个明王像，上半身基本上成型，下半身只有轮廓的胚料。赵智凤用他的一生来雕凿宝顶山石刻，在他的晚年，蒙古人已经侵入四川地区。有人猜测，可能是因为蒙古人侵入到重庆附近，匠人纷纷逃走，工程才被迫停下。赵智凤可能坚持到了最后。他去世于1949年，那时候，蒙古人已经进入四川了。九年之后，蒙古大部队到来，在距这里不远的合川，发生了钓鱼城保卫战。这个“烂尾工程”的现状，可以让我们了解一些工程的细节，这也是它存在的意义之一。
中国的几大石窟，敦煌莫高窟，天水麦积山石窟，洛阳龙门石窟，大同云冈石窟，之前我已参观游览过。云冈石窟还去过两次。大足石窟是早就听说的，而且距离不算远。前些年看电视，看旅游短视频，了解更多之后，却失却了浓厚的兴趣。主要是我不喜欢不接受很多石刻造像体现的迷信观念；而且，其中的很多石刻造像，就艺术性而言也不理想。这一次到大足看石刻，实在是到安岳之后顺便来的。昨天看的北山石刻和今天看的圆觉洞，倒是很意外的收获。
宝顶山的石刻，规模庞大，数量众多，形态多样。就艺术性而言，圆觉洞是最高的，其次是三圣像和千手观音；尤其是圆觉洞，在我看来是古代石刻艺术的最高成就之一。宝顶山的几处巨型石刻群像，如“牧牛图”、“父母恩重经变相”、“大方便佛报恩经变相”、 “地狱经变相”、“柳本尊行化事迹”，在我看来，不仅其内容是迷信的，其雕凿技术也是粗糙的，艺术性是匮乏的。我的感觉是，单纯的佛教人物或场景，如佛，菩萨，观音，技术性和艺术性都展现得比较好。形象饱满，比例准确，细节精确，有艺术的美感，体现精湛的技术。民间的生活场景，尤其是人物形象，则雕刻得比较粗糙，幼稚，笨拙，不够协调，缺乏美感。最典型的就是人物形象的雷同。从“牧牛图”到“柳本尊行化事迹图”，世俗人物形象单调而雷同。男人大多是方脸，奔头，小眼，短脖，矮个，上身长而下身短；女人大多是圆脸，眯眼，短脖，矮个，粗腿，大手，也是上身长而下身短。明显的缺乏个性，也缺乏精气神。就艺术呈现而言，两类石刻可谓天差地别。我猜测，工程虽然是赵智凤主持的，却不一定都是他雕凿的。也有可能有分包，有团队，有师傅和有徒弟，有技术精湛和技术一般的。佛、菩萨和观音的形象，对于常年从事石刻工艺的工匠而言，雕刻起来胸有成竹，得心应手。石匠们很少雕凿民间的生活场景，免不了不熟悉，不熟练。也有可能，佛、菩萨和观音的形象，或者比较纯粹的佛教题材，如圆觉洞，三圣像，千手观音，是由技术精湛的师傅们雕凿的；而其他场景或者形象，如“牧牛图”，“父母恩重经变相”，“大方便佛恩经相”，“地狱经变相”等，尤其是其中的世俗场景及世俗人物，可能是由技术尚不熟练的徒弟雕刻的。
离开石刻区，从“玉皇和王母”及“老子和庄子”龛前面出来，转到了北崖顶上。看地图北门就在附近，可却被告知只能穿过山顶的寿圣寺往东门出去。如此设计线路，自然不是为了方便游客，丰富游程，而是希望游客在寺院里可以消费。以寺院作为套路，还是第一次见到。我在各地旅行，最喜欢去的就是寺院。不过，我不上香不叩拜。这种作为套路的寺院，自然也不是我所喜欢的。倒不一定是历史久远的寺院，也不一定有着浓厚的宗教文化，不过阵容是整齐的，建筑是壮观的，佛像是庄严的。寺里的工作人员（而不是僧人），一个劲儿动员，劝诱，说服，催促游客敬香，奉献，那样的着急失却了稳重也失却了虔诚。我为了不为难自己也不为难别人，只能低着头匆匆溜走。到后院，发现墙脚一长串的荷花，又是那种多彩的巨大的花型，没有人催促没有人打扰，方可以慢慢欣赏一阵。
又经过一段很长的商业街区，有卖工艺品的，卖首饰的，卖茶叶的，卖饮料及小吃的。游人们大多脚步匆匆，很少驻足。有的店员在有气无力地吆喝，更多的干脆低着头玩手机。感觉是没什么生意。可为什么要弄这么长的商业街呢？走了好几个小时，游客们多巴不得早点上车，早点回家或回宾馆休息，谁还有心思逛街买东西。不过，宝顶山景区还算是有节制的，观光车不算很远，商业街区也不算特别长。
坐DD准备返回宾馆。半道改变主意，时间还早，可以再去看看南山石刻。司机是位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热情而友善。他问我是哪儿的，我说是云南的。他说很喜欢云南，很向往云南；还说，他最近的目标，就是攒点钱，到云南去玩一次；又说，他的一个亲戚，有云南朋友，是如何如何的豪爽，如何如何的讲义气。我当然很愿意听这样的话。
到了南山石刻展览馆，却见有通告写着，因为场馆维护，暂不开放；开放时间另行通知。下了车，在山上转了转，走着回宾馆。
在宾馆附近吃了碗“蒙自传统过桥米线”，味道还不错，真正的土鸡汤。不过不是什么“过桥米线”，“传统”更无从说起。只是捞米线而已。想跟老板说一说，过桥米线不是这样做的，还可以讲一讲过桥米线的故事；只是想一想而已，好为人师不好，让人讨厌。我在吃米线的时候，进来一位女子，说要借店里的水龙头洗一洗刚买的李子，老板答应了。完了女子非要抓一把李子给老板，老板不接受。客气了一阵，老板拿了一个。
回到宾馆，补写头天的日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