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批判的价值
无论我们再怎么敌视美国,也无论美国存在多少罪恶,只要不戴有色眼镜,我们便不得不承认:当今世界,无论经济实力、科技实力、军事实力,还是综合国力,美国之所以都能稳居世界第一的位置逾百年之久,至今、以致在可以预见的将来,都难见有堪与匹敌者,自有其制度上的先进性。其中之一,就如资中筠先生在《论美国强盛之道》一文中所分析的:“任何一个社会都有其黑暗面,金钱的罪恶、权力的腐化作用对任何国家都不例外。而且既得利益者都难以自动放弃特权,因而任何国家制度的设计中都包含某种揭露、批评和防止腐败的机制,但是不一定有效。舆论真正能起监督作用的关键在于是否有充分的独立的言论自由,这种言论自由是公开的,受到宪法保障的,适用于每一个公民,任何人不得压制。如果说,权力本身必然带来腐化的诱惑,那么公开的监督就是其制约。可以说资本主义从诞生起就伴随着对它的批判而成长。这种批判不一定立场都是‘正确’、‘进步’的,有时甚至是反映了被推翻的阶级的怀旧情绪,但是只要它是符合现实的,就有积极作用。‘知识分子’的定义就和批判精神联系起来,代表自由、平等、公正的理想和以此为核心的社会良心,对一切有背于这一理想的社会弊病加以挞伐是其天职。这也正是社会的生命力所在。”[1]
按理来说,世界上远没有完美无缺的事物,否则,发展一词就不再具有普遍的意义。因而,我们所面临的重要任务之一,就是不断用显微镜去观察世界,去吹毛求疵,去寻找缺陷与不足,并且揭示它、披露它,然后改进它、完善它,由此推动事物由低级向高级不断地发展,进而趋向——尽管永远也不可能达到——完美。所以,我们有必要高举批判的旗帜,勇敢地表达我们的另类声音,提醒与告诫人们“或许还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和不足”,哪怕是如美国一位法官所说的“为反对而反对”。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以为鲁迅先生最可宝贵的、也是先生精神的精髓,就是勇敢而彻底的批判精神、战斗精神。先生从青年时代在东京参加光复会起,到上世纪30年代,目睹了形形色色的革命党和造反者,如何视他人为草芥,“一阔脸就变”,革命成功以后,变得比昔日的统治者更加暴戾的情形,于是时刻提醒着我们,不要被虚假的表象所迷惑,不要忘记那些远远没有克服的劣根性,要“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尤其是社会的挤压,反动政府的枪弹以及一班没骨气文人的鼓噪,迫使他“荷戟独彷徨”,用了杂文这个投枪,匕首,去抗争,去冲锋,去召唤。在这样的环境底下,先生一如高古之士立于荒原之上,傲然不屈;又如一勇猛之斗士,永不低头;复如民主之战士,以自由之精神、独立之风格立于天地间,将长枪投向一切的罪恶。即便只剩下他一人,绝无取胜的希望,他也要独战到底,用他自己的话说,这是“绝望的抗战”![2]
鲁迅先生批判和斗争所指的对象,既有封建主义传统,又有专制主义的现实政治,复有国民的劣根性,等等。现在看来,先生所揭示的问题,所批判的对象,有些至今依然存在,甚至仍然很强大或者很严重。因此,鲁迅的批判精神、战斗精神非但不过时,而且亟需发扬光大。但近年来,有人喜欢谈论鲁迅的缺点,以为发现了什么新大陆。比方说,王朔就曾写道:“我认为鲁迅光靠一堆杂文几个短篇是立不住的,没有听说有什么文豪只写过这点东西的。我坚持认为,一个正经作家,光写短篇总是可疑的,说起来不心虚还要有戳得住的长篇小说,这是练真本事,凭小聪明雕虫小技蒙不过去。” 的确,这种评价,就如喜欢欣赏完美的苍蝇一样无聊。完美的苍蝇不过是苍蝇,有缺点的战士终究是战士!再者,又有人好将鲁迅与胡适比较,与周作人比较等等。在这方面,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鲁迅与胡适的区别,是战士与学者的区别;鲁迅与周作人的区别,则是战士与雅士的区别。总之鲁迅与当时其他名人文士的区别、也是先生最可宝贵的,就在于他始终是个战士——一个手持匕首投枪敢于直面淋漓鲜血的战士;一个孤独彷徨内心十分悲凉痛苦的战士;一个坚决彻底、软硬不吃、决不妥协宽恕的战士;一个几乎是孤身向旧世界挑战的思想战士!
先生曾指出:自古以来,处于等级森严这样一种权力结构下的人们,多充当着帮官、帮商、帮凶或者帮忙、帮闲的角色,但鲜有帮民的。在这样专制的国度里,做一个经常与官方对立的知识分子,这本身就是需要有极大勇气的。所以中国的文化,都是“侍奉主子的文化,都只是以主子自居的一部分,要中国人永远苦下去。”然而,先生却以“横眉冷对千夫指”的大无畏精神,以“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独立人格,满怀“俯首甘为儒子牛”的悲情,为这个民族——实际上也为一切被压迫者——高声呐喊,这于无声处响起的惊雷,不但震动神州大地,而且鼓舞着世界各国的被压迫者。窃以为单以此论,“民族魂”三字他就当之无愧。君不见,当年鲁迅的“最坏的恶意”,鞭策了一大批民族的栋梁,启蒙了一大批国家的精英;而今,又有多少人有此勇气,“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然后“呐喊”,寻求救助的“药”?和鲁迅同时代的郁达夫曾经长叹:没有伟大人物出现的民族是可怜的民族,有了伟大人物而不知道崇敬爱戴的国家是无用的奴隶之邦!诚哉,斯言!
二、批判的自由
自孔子将人分成君子和小人、劳心者和劳力者以来,尊贵和贫贱、命令和服从、统治和被统治的等级制度,已深入到我们的骨髓之中。特别是几千年封建社会对这种等级制度的一再强化,使得不论家庭、单位,亦或国家,都要由人对人的干涉和控制来维持结构的稳定。比方说,在“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样根深蒂固的封建等级制度底下,在“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的用人机制底下,在“伴君如伴虎”的阴影底下,臣子和下属整日战战兢兢、唯唯诺诺、汗不敢出地过着如履薄冰的日子,鲜有敢于“批龙鳞、逆圣听”者,久而久之,便慢慢地丧失了独立人格。于是,君主和臣子、领导和下属之间发生矛盾时,不论谁是谁非,最终通常都是以臣子和下属的屈从为结局。所谓的官本位即由此而来:说话时领导总是发指示,真理掌握在尊者手中;下属总是体会领导意图——“两个凡是”即是这种制度的孽生物。这种严重缺乏平等观的等级制度,恰如先生所比方的:父亲和儿子说话,父亲不论说什么都无不可;可是对儿子来说,还未开口,先已错了。就是现在,不管是被告诫还是自我发觉,不难发现,我们仍然生活在“在家要听父母的话,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在单位要听领导的话”这样一个环境底下,结果炎黄子孙满身流淌的都是“命令和服从”的潜意识。
建国后所推行的计划经济体制,客观上沿袭了上述一整套等级制度。举例来说,北京大学前校长马寅初先生在建国后不久,便提出要实行计划生育,控制人口增长。但毛泽东却提出:人有两只手,只有一张口;人多力量大,人多好办事,指责马寅初先生的“马”是西方经济学家马尔萨斯的“马”而非马克思的“马”。结果怎么样?人口爆炸似地增长,以致积重难返,迫不得已推出了“一对夫妇只准生一个孩子”的政策。但在这种政策底下,我们的孩子,将不再有兄弟姐妹;我们孩子的孩子,则不光没有兄弟姐妹,而且将不再有叔叔姑姑舅舅姨妈,可谓“举目无亲”!那时,到哪里去寻求“天伦之乐”?其实,在一百八十多年前,马尔萨斯见有人满之患而创立了他的人口理论时,世界人口还低于十亿。而今,世界人口已达50多亿!然而,我们却满怀意识形态的偏见,至今还将之批判为“庸俗的”、“辩护的”。
据报刊披露:1957年,毛泽东曾对人说,鲁迅如果生活在今天,或许是坐在牢里继续写,或许是识大体不作声。[3]香港著名经济学家张五常先生在他的文章中亦写道:“我们二十世纪曾有一位先生,自以为是另一个上帝,禁止我们吃知识的苹果。这一禁也,倒比上帝还厉害,因为这先生没有上帝的胸襟。在百花齐放的口号下,凡偷吃知识禁果的,就要立刻尘归尘,土归土。”[4]在这样的制度底下,即使好不容易出现了几个宁折不弯、至死不改初衷、铮铮铁骨的硬汉或坚忍不拔的志士,如建国后的马寅初、孙冶方、顾准等,但要保持特立独行的独立人格,实在是太难、太难了,付出的代价也是太大、太大了。然而,也正因为无法宽容这样的知识分子,以致于最终酿成了“十年文革”这样就是在封建社会都绝无仅有的、史无前例的大灾难。由此亦折射出何以“当今中国无鲁迅”的社会客观原因,同时也说明了,真要学鲁迅将何其艰难沉重!然而,难也得学。否则,一个人,一个民族,一旦没有了批判的力量,就失却了魂魄,失却了前进的动力和方向。
三、结束语
众所周知,真理不会因为谁的位置高,谁的权力大,就扑向谁的怀抱;同样,错误也不会因为反批评者的出现而使其扩大和蔓延。批评者不一定都掌握了真理,反批评者也未必都是坚持错误。只有既允许批评,又允许反批评,才可能产生“碰撞”,产生“共振”;碰撞出新的思想或思想的火花,共振出新的信息或信息流,这对于发现真理、坚持真理、发展真理,对于认识错误、修正错误、繁荣科学,是大有好处的。因为真理越辩越明,是非越争越清。但是,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更经常看到的是:只有一花独放,没有百家争鸣;只有批评者,没有反批评者;只有一致认为,没有不同意见。这样,表面上看来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但到头来对谁都没好处。因为如果没有多种意见,没有不同声音,没有不同观点的交流与碰撞,有的只是“一致认为,全体通过”,结果只会堵塞言路,压抑人们探求真理的积极性,从而也就阻碍了人们对真理的发现和发展。古人说得好:“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
最后,让我们重温美国著名未来学家阿尔文·托夫勒的告诫:无论是对政治来说,还是对全球经济来说,我们都要静下心来听一听别人在说什么,哪怕它是一个非常愚蠢的建议。我们要学会以平常心对待批评,让人们说出他们想说而不敢说的东西,要允许人们犯错误。[5]托夫勒的话,语重心长。我们在建立一个现代文明的社会主义强国的过程中,创设一个宽容的环境,静下心来听一听各种意见,并认真思考,结合实际深入研究,对于我们的各项工作实在是太重要了。
参考文献
[1]资中筠.论美国强盛之道[J].中国社会科学文摘,2001,(2):6-16
[2]王晓明.1934:绝望的抗战[N].南方周末,2001-9-20(16)
[3]游昆炳.舒舒服服学不了鲁迅[N].南方日报,2001-11-10(B4)
[4]张五常.学术上的老人与海[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167
不读本文可以,但强烈建议参考 顾则徐 文章:《中国知识分子,鱼肉耳!》网址:http://www.cc.org.cn/newcc/browwenzhang.php?articleid=22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