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海辛

 

说我们的市场充满“霸气”一点也不为过。请看，我们的彩电有“彩霸”，空调有“凉霸”，速泡面有“面霸”，浴室里的取暖灯有“浴霸”，当然，室内取暖器也会有“暖霸”，此外还有如雷贯耳的“小霸王”品牌的什么电器。一位略通汉语的西方人问我，汉语中的“霸”字不是贬义的吗？怎么有那么多的商家愿意以此为招牌？这一问的确叫我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查《现代汉语词典》（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商务印书馆1994年版）“霸”字条目，对之解释共有五种：1，古代诸侯联盟的首领。2，强横无理，依仗权势压迫人民的人。3，指实行霸权主义的国家。4，霸占。5，姓。由“霸”字组词的有霸道、霸权、霸权主义、霸王、霸王鞭、霸占和霸主。这些以“霸”字为首的词中，除霸王鞭是指一种器物外，其余均含贬义。只有最后“霸主”一词的解释中，其另一层含义为“在某一领域或地区最有声势的人或集团”似无贬义。另查国内其他几本字、词典，对“霸”字或词的解释与前述的大同小异。奇怪的是，英文中无与“霸”字相对应的单词。

依笔者愚见，“霸”字的本义是指一种不讲理，以暴力压人的人或行为，其中有两个要素，一是“不讲理”，一是“暴力”。但二者相比，主要是“不讲理”，因为“暴力”本身就是“不讲理”的一种表现形式。因此，提高到哲学层面上来看，“霸”、“霸道”和“霸气”可归为非理性主义范畴。

什么是理性主义？通俗地讲，理性主义就是摆事实，讲道理，以理服人，而非理性主义则与此相反。当然，非理性主义是一个大范畴，这种“不讲理，以力压人”的行为或主张不过是其中的一种表现形式。

照此看来，“霸”字是贬损有余，褒扬不足。热衷于“霸”的商家，花钱所张扬的，不过是自己的理性缺乏。

有人可能会辩解，商家用此字的目的在于表明一种争第一的精神，是从“称王称霸”意义上对“霸”字含义的一种引申，并不含有“不讲理，以力压人”的意思。这种说法看似有理，其实不然。

第一名与“霸”二者间的差别是很明显的，“霸”的核心是“不讲理”，而第一名与“不讲理”没有联系；其次，“称王”与“称霸”也有区别。王者，统治者也。当然，统治者也有善恶之分，但“霸”者似无此之分，只听说有“恶霸”，未曾听说有“善霸”的，也未见我国历史上哪个朝代的百姓尊称自己爱戴的统治者为“霸”的。当然，“霸”字中也可引申出“第一”的含义来，但“霸”字除此之外，其核心含义“不讲理”却仍然存在。商家在市场竞争中之所以欲图“称霸”，除了争第一之外，还暗含着一种垄断、“赢者通吃”和排除竞争的阴暗心理。在这一点上，追求利润最大化的东西方商家都是共同的，可以说是一种本能；所不同的是，西方商家认为此欲不能明言，而东方商家由于不够老到，给我们来了一个“童言无忌”。

为什么说垄断、排除竞争的欲念是一种阴暗的心理呢？因为这种心理欲念一旦实现，只能导致损人不利己的后果。损人的后果大家都知道，因为长期生活在计划经济下的国人对垄断有切肤之痛。至于“不利己”这一点，许多商家是并不了解的，他们认为这是商家的一种损人利己的自私心理，殊不知损人者往往并不能利己。

 

美国国家黄石公园内有一群野鹿，近几年来，人们发现这群野鹿的种群质量开始退化，母鹿居然会难产（野生动物不可能有难产），所产小鹿也多畸形，成年鹿则患有肥胖、高血脂等病症。动物专家经过调查发现，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在于野狼的灭绝。有环保主义者进一步解释，由于野狼的灭绝，将导致整个黄石公园这一森林-草原生态系统的瓦解。他们认为，野狼的灭绝导致鹿群的退化与灭绝，而鹿群的灭绝又使灌木与草疯长，从而遏制树苗的成长（鹿群不食树苗），而森林无新的幼苗补充，极易被野火摧毁，而森林的稀疏与消失又可能导致水土流失的加剧，最终造成灌木与草原的退化、消失。这就是生物链，而这条生物链瓦解的起因则是由于人类那善良的愚蠢（为护鹿而灭狼）。

自然界的规律是如此，人类市场竞争的规律也是如此。当然，人类市场竞争的规律之所以如此并非因为自然界的生物链，如果我们以此为据来推导，那是犯了与社会达尔文主义同样的错误。排除竞争的垄断之所以是损人不利己的，因为从竞争中成长起来的“霸主”在剪除了竞争对手之后，由于缺乏竞争的压力，自然会丧失进取心。这样，随着科技的进步，在与新的对手的竞争中必然会败下阵来。这样的例子在发达国家的市场竞争中是屡见不鲜的。中国有句老话：“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讲得就是这个道理。

相互竞争而又相互促进，相互争斗而又相互合作，这对于缺乏市场传统的中国人来说是一种陌生的观念。在人们的相互关系上，我们所熟悉的是“敌友观念”，天下各色人等，非敌即友。正如一首老歌中所唱的，“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有猎枪。”现在的问题是若是竞争对手来了，该用好酒还是猎枪？可见我们的文化中，基本没有竞争对手这个观念。市场中的竞争对手不同于传统的敌友，凡在市场上混过的人至少在台面上不会说竞争关系为敌我关系，但如果要他们承认竞争关系即朋友关系，那也非实事求是，因为真正的朋友关系与利益无涉。那些念念不忘称霸于市的人，不管他们嘴上如何说，心中是将竞争关系视为敌我关系的，对于自己的竞争对手必欲除之而后快。

竞争观念与传统的敌友观念相比，无疑前者更为先进。之所以敢下如此结论是因为竞争导致双方利益的提升，促进了社会生产力的发展，是“共赢”；而敌友观念很难有此效果。例如，在敌我关系状态下，其通行的观念与法则是“你死我活”，结果则是两败俱伤，是“零和”。在朋友关系状态下，通常有两个阶段，先为友谊阶段，后为反目成仇阶段。由于缺乏竞争因素，即使在友谊“蜜月”期，两者利益的增长也达不到竞争状态的水平，其最大值不过是1+1=2，而通常情况下是1+1〈2。因为作为朋友的双方总有强弱之分，强者好以施者自居而弱者易生依赖心理。拿双方的这种心理与竞争对手的心理比较，我们就不难弄明何以利益即使有增也会有限的道理。况且这种“蜜月”很难持久，一旦共同的敌人消失，“亲密战友”间牢不可破的友谊就会因利益边界不清而破裂，进入反目成仇阶段。在此阶段通行的观念与法则只能是“你死我活”。这就是竞争观念优于传统的敌友观念的道理。

与“存天理，去人欲”的封建道统要求不同，竞争观念承认人的欲念的合理性，但同时要求各人要对自己的欲念用理性加以约束，以不损害他人的利益为准。只有在这种条件下的竞争，各个自私自利者之间的互动才会成为良性互动。

我们考察人类的发展史会发现，人类的发展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理性的发展。在上古时期，人类为自己的本能所奴役，部族之间为争夺生存资源而互相械斗。那真是“你死我活”的斗争，“赢者通吃”的含义在这里就成了胜者将败者的肉体作为食物吃掉的现实。其后，随着生产力的发展，败者的命运有了改进——成为奴隶。因为胜者的理性有了长进，发现与其将败者吃掉，不如将其作为工具更合算。及至封建社会，胜者的理性又有了进步，发现与其将败者作为奴隶，莫如还以自由身、将其作为“子女”（人身依附或土地依附）于己更为有利。到了工业革命前后，源于等价交换的“平等”理念在胜者与败者之间、在各个竞争主体间确立。胜者认为与其让败者依附于己，莫如让其彻底自由，自己只需出钱购买其劳动力即可；同时，在各个竟争主体之间，“你死我活”的争斗逐渐让位于更为理性的竞争。

在这个理性的发展史中，进化的动力来源于人的逐利本能，这种本能也可称为贪婪。与理性的进化相反，人的本能居然几千年来丝毫未变。在观察现代社会时，如果我们漠视人的这种贪婪的本能，以为随着人类理性的进步，只要加强道德灌输，人就会“存天理，去人欲”，这当然是一种唯心主义；但如果只看到人的贪婪的本能而未注意到人类理性的发展，将前工业文明的贪婪与现代社会理性约束下的贪婪混为一谈，我们就无法理解现代社会的良性竞争所导致的“共赢”，从而陷入“你死我活”或“称王称霸”的恶性竞争的泥沼中。当然，这里所说的本能仅是人的一种社会本能，而非人的生理本能。人的社会本能是社会环境作用于人的生理本能的产物。

一个充满“霸气”的市场，就是一个缺乏理性的市场。这个市场是如何应对WTO呢？在中国即将“入世”之际，众多商家高呼“狼来了”。有人提出，要想不被“狼”吃掉，就要苦练内功，使自己也变成“狼”，从而可以“与狼共舞”。对此，著名的企业家、春兰公司的陶建幸先生很不以为然，他认为加入WTO后，进来的外商并非“狼”，他情愿与外商展开规范的竞争，而不愿与国内一些企业进行恶性竞争。

陶先生的这一番话很有见地，同时也提出了一个问题——究竟谁是“狼”？是我们这个缺乏理性的市场内那些个个欲称“霸”的商家是“狼”还是那些将要进来的外商是“狼”？显然，“狼”是我们自己。譬如，一些商家不是诚实守信，而是热衷于搞歪门邪道、坑蒙拐骗，对待消费者像狼一样凶狠；还有一些上市公司以圈钱为己任，对广大股民的血汗钱，难道不象狼一样地残忍吗？还有一些公司千方百计与各级政府相勾结，不是象微软那样凭本事称霸，而是依赖特权称霸，这些欺行霸市的公司，对其余那些没有特权的公司而言，不也象狼一样吗？现在这些缺乏理性的商家在国外那些跨国公司面前变得一个个象羔羊似的，不知他们以前的那些“霸”气都到哪里去了。

为什么明明自己是狼反而视更强者为狼？这也许是“以小人之心渡君子之腹”的结果，自己象狼一样地对待弱者，便以为较自己强的对手会象狼一样地对待自己。外商之所以强大，首先不在于资金雄厚、经验丰富，而在于理性主义精神强，在于商业诚信度高。即将进入中国市场的外商不见得个个都比中方公司规模大、经验多，相反中方公司具有熟悉本地市场的优势。故而应对“入世”的首要任务不在于苦练内功，而在于转变观念。所谓转变观念即为象外商那样思维，如果硬要说外商是狼，那么首先必须学会狼的思维方式，只有这样才能搞清要苦练那些内功（有些内功，譬如为降低成本而拼命压低雇员工资就属不应苦练之列）、以及如何苦练等问题。只要我们提升了自己的理性化水平，按牌理出牌，那就会象春兰的陶建幸先生那样，从容应对WTO。

总之，对于我们这样一个充满“霸气”、缺乏理性的市场而言，“入世”不仅不是引狼入室，相反倒是“象入狼群”，是减少我们商家身上的霸气与“狼”气、提升整个民族理性化程度的一个契机。

 

 

2001年10 月31 日

 

 

作者：范海辛（民间思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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