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日记:理想(1则)


1999年1月5日

我在教育孩子的时候,常爱说一句话:“要做一个有理想的人!”可是在昨天晚上,已经上床睡觉了,13岁的儿子很认真地问我:“老爸,你的理想是什么啊?我总是看不出你有什么理想,你曾经有过理想吗?”

我竟一下被问住了,想了半天也回答不上来。我也常在课堂里把“理想”挂在嘴上,但从来没有人问过我的理想。大概人们都认为,一个“讲理想的人”不可能是一个“没有理想的人”,只有“脑子有问题的人”才会去问老师有什么理想。事实上自从成人以来,我从未思考过自己的理想问题,但我又不敢承认自己真的没有“理想”,因为这二十年来,我始终生活在一个充满“理想”的时代,承认自己没有“理想”,岂不与时代格格不入!

在成人以前,我确实有过理想——

在读小学低年级的时候,我最羡慕我们公社里的年轻炊事员。我每天去上学的有一段路,正是他每天去挑水的那一段路,因此常与他同行。他的那根发亮的竹扁担在他肩上一闪一闪的,好像会发出音乐的声音。他迈出的步伐跟肩上那扁担的闪悠是同一个节奏。他脚上那双半新旧的解放鞋踏在石板路面上发出“嗒嗒”的响声,像是在给肩上的音乐做伴奏。在我看来,他每天最无忧无虑和得意的事情是吃饭,根本不用花一点心思和一分钱就能吃饱肚子。而我们家里最忧愁的事情就是“吃”,父母一辈子都在为“吃”而劳作,他们送我读书也是为了找一碗饭吃。因此自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寻找的第一站——就是一个——“吃饭的地方”。因此我那时最大的理想,就是长大以后能像公社里那个炊事员一样,靠拿国家的“工资”和“购粮证”来生活。

读到小学高年级当放牛娃的时候,常听父母唠叨我们家在旧社会被土匪抢窃的事。据说那时家里还是有些钱财物资,只是武力不如人,因此每积累得一些就被土匪抢窃一空。听着这些故事,我便萌发了长大要学武艺、当打手的念头。再看看现实生活中总是力气大和有武力的人得到的好处多,最起码是个种田挑担的能手。那时我还看了一些中外古时候以武力征服天下的小画书。心里想:武力能保住钱财、征服天下,靠武力混饭吃肯定是不成问题的。因此我这时最大的理想是——长大后一定要成为一个有力气、有武艺的男人!

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十余岁那个时候,县、区和公社里的“工作同志”常到乡下来。他们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受到生产队的社员们最热情的欢迎和接待。只要“工作同志”们愿意在乡下呆,乡亲们就会以最好的饭菜招待他们。公社社员总是对党和政府派下来的“工作同志”怀着一种感恩戴德的心情,认为他们是党和毛主席派下来的,讲话常跟《毛主席语录》里边的一个样,很亲切,很有感染力。生产队里好些事情都是由“工作同志”说了算,他们帮助社员搞生产,甚至还做媒人,帮助解决家庭矛盾等。在度过了最饥饿的那个年代之后,我最大的理想就是——好好读书,长大后能成为一个“工作同志”,高人一等,代表党和毛主席到农村中来,处处受到农民的热情欢迎。

13岁那年进到公社中学读初一年级,忽然有了一个要当木工、吹鼓手和牛马生意人的理想,因那时这几种人在农村中很受人尊敬,而且有钱。我要立即实现这个理想,于是便立即退学。13岁对农村孩子应该是一个懂事的年龄。按照现在民法的规定,16岁以上不满18周岁的公民,如能以自己的劳动收入为主要生活来源,就可算是一个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人了。我觉得民法应该修改,对农村孩子应该是13岁。如果那时有这样的民法,我的退学行为自然是有效的,因为我13岁已经能干各种农活和家务活,自己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再说也没有谁来阻挡我,父母兄长还为我的退学感到高兴,觉得我确实“懂事”了。

可是一年下来,除了学吹哨喇会换气、能吹一些简单的调子外,什么也没有学会。谁知鬼使神差,我又想读书了。我赤脚(13岁以前没有鞋穿,13岁至16岁时只有去“赶场”、“吃酒”时才穿鞋)跑到公社中学去要求上学,学校的领导说要生产队出一个证明,怕生产队到公社告状,说学校挖走生产队的“人才”、抢了生产队的劳动力。我回来找生产队队长,队长不会写字,就找会计开了一个证明,是一个生产队同意我去读书的证明,然后给队长盖了手印,上边写的是我干农活还不行(其实我很行),还要再到学校学一两年。就这样我又返回了学校,跟原来的班级,读初二年级第二学期,整整旷了初一年级下学期和初二年级上学期的课。在一个好心的数学老师和贵阳师范学院来实习的两个老师的帮助下,我在大概三到四个月的时间里通过自学补上了那一年旷的课,期末考试的时候,语文、数学分别得了九十五分和一百分,全班第一名!老师和家人都认为我非常聪明,又有钻劲,一定是块读书的材料。这时我的理想很伟大,几乎是一种狂想——我要做一个非常非常有文化和有用的人,像毛主席那样会写“语录”和“诗词”,让所有农村人家都张贴在堂屋里,而且还要写一两句最有名的,让人们都贴在家神上!遗憾直到我放弃这个理想之前,绞尽好几年脑汁,都没有想出一个字——贡献给这一句本想让亿万人供奉的“千古绝唱”。

15岁左右,一天下午,我独自到平时人迹罕至的云盘山上放牛。有一对“玩表”的男女青年在树林里慢悠悠地转来转去。烈日当空,口干极了,我爬上一棵柿花树去摘柿花吃。我骑在高大的柿花树的树杈上,正要伸手去摘一个红透的柿花,忽然看见那对“玩表”的男女躺在地坎下的树丛里!天啊——那光溜溜的男的匍匐在那光溜溜的女的身上,那男的大屁股在猛烈地耸动着,那光溜溜的女的背底下垫着一层厚厚的树叶子,两人都发出对唱般的嚎叫声。忽然那男的好像全身一阵痉挛,双手撑地,屁股狠劲一拽,头一昂——看见了树上的我!“狗日的私儿!你看过鸡巴!”那声音犹如虎啸!我颤抖的身子一晃,掉到了树下的石头上,摔伤一条腿……

一个月后,那“漫长”的恐惧过去了,我就突生一种欲望,产生了一种理想——长大后一定要讨一个那样地躺在男人身下纵情欢畅的野美的媳妇,然后把她带到山上来,脱光衣服,一起走进欲望和欢乐到深渊!每当我沉浸在这个理想中的时候,自己就变成一只小鸟飞进了女人的窝,好像自己身上长了翅膀在天空翱翔一样的舒畅。那是我一生中最美丽、最兴奋、最幸福的理想!

后来初中毕业了,公社推荐高中生没有我的名字;后来学习优秀的二哥,推荐工农兵学员上大学也没有他;后来当“工作同志”的大哥参加武斗,把好几杆步枪藏在家里,我夜夜做着恶梦;后来修公路的民兵放土炮,那黑土和碗大的石头砸在父亲花十多年心血盖起的瓦房上,妹妹恐惧地躲在床底下不敢出来;后来一个姑爹参加“反革命”被枪毙;后来父母把我和三舅爹家的女儿定了亲;后来父亲积劳成疾、吐血而死,死前倾尽全身之气、断断续续地说:山前山后有几块土地解放以前曾是我们家的!后来——

后来很奇怪,我就再没有过一种长久不变的理想,以至于后来“理想”离我而远去。十年前我读完老版的四十九卷《马恩全集》时,坚信共产主义一定会实现,至今没有改变这个观点。很多没有读过马恩著作的人都把“共产主义”当作“自己的理想”,它也应该是我的理想。可是我对它真的没有一点“欲”、没有一点“望”,我怎能谎称“它是我的理想”。“时间”把我变成了一个逆来顺受而百折不挠、坚忍不拔的人。在外,我总是凭着广泛的兴趣和一定的责任感,一直在努力地学习和工作,做事很认真,什么事都喜欢做,而且有计划;在家,没有一点不良的嗜好,是妻子的好丈夫,儿子的好父亲。但是我——没有理想。上级领导和吹捧我的家乡农村孩子们曾经给过我许多“理想”,但我一直都没有花过一点心思——想要去实现它们……

有一段时间,我很痛苦——作为一个“为人师”者——我是不是一定要做一个“有理想的人”?我勤勤恳恳地做了许多事,都好像不是在实现一种理想,而是一直在追求着理想,但老是抓不着它。当我在我的中学母校演讲完毕,主持老师告诉我的师弟师妹们,“要向我们的老校友陈嘉珉学习,做一个有理想的人”,我立即感到汗颜不已……

我很惶惑。我是否——一定要为一个没有“理想”目标而仍然奋勇前行的自己——找一个“理由”呢?

(陈嘉珉:乡土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