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庄子闲吹(二)


  庄子的这个观点被认为很反动的,接近五十年前,北大的任继愈先生批判过他,当时批古人,庄子是被批判得最惨,说他是奴隶主思想家,当时无产阶级的唯物史观,说所有的人类社会都经历五个阶段,最早是原始共产主义阶段,有了私人财产之后,就是奴隶制社会,奴隶主是极其反动的,动不动就杀人,割耳朵之类。然后就是封建社会,当时还说孔夫子在当时奴隶社会,作为封建知识分子还有一定的进步性的。

  只有庄子如此反动,只有一个解释,他拿了奴隶主的钱帮奴隶主说话。这五种社会,原始共产主义社会,封建社会……一直到共产主义社会,现在看来,即使是任继愈先生也不这样说了,前几天我看他说先秦,还是给庄子说了不少好话。

  庄子连用桔槔提水都反对,确实有些不近情理。但是人们写书的时候为了讲清某个道理,于是经常将某种状况推到极端,在某种程度上不妨堪称游戏文章,不可当真。但是庄子的确认为文明是人类的灾难。我也不敢说这话,但是还是有一些感觉,我们的社会虽然在不断进步,吃得好穿得漂亮了,但是社会走上了这条发展的道路究竟要走到哪里去?不知道。一部分环保主义者就认为,人类可能走上了一条错误道路。

  国外一位学者什克洛夫斯基说人类这样发展,很可能走入了死胡同,就像剑齿虎发展它笨重硕大的牙齿。剑齿虎最初牙齿小巧锋利,后来这个特长不断发展,到哪里都取得胜利,但是这样使它的基因失去控制,牙齿越变越长,无法控制,最后造成了剑齿虎的灭亡。

  人类万年来的文明建设,焉知不是发展到剑齿虎的错误道路上去吗?我举个例子,我年轻的时候每天扫地,五六天的垃圾才够一个撮箕,现在不行了,每天的垃圾都有一口袋,当然这个口袋小,就是王府井超市的口袋。曾经我看见,一篇文章说,美国70年代一个人一年就有两吨垃圾,后来欧洲国家都是这样。

  比如,人平均的汽车中国与美国一样的话,那么中国的城市就不能走了,全部塞车。而且现在人类的发展之路还没有回头反省的迹象。因此庄子的批判不失其片面深刻的意义。不必完全相信,但是仍然能启发我们思考:这样下去怎么办?

  先秦诸子唯一对人类命运作了悲观推测的就是庄子,所以不被人喜欢,人们都觉得他专门给人泼冷水。但是我想,幸好我们中国历史上还有一个庄子,不时给我们敲一下,让我们反省。

  庄子的内容很多,我本来在书上夹了一些条子准备讲,但是后来发现,这么多条子,太多了,无法讲。我想说的是:这个人让我很惊异,我想,他哪里来的这些知识?庄子的逍遥游里面说大鹏鸟怎么飞翔,绝云气负青天,中间有一句我很意“天之苍苍,其正色耶?”--我们看到的蓝天是它本来的颜色吗?“其远而无所至极耶?”--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一个东西叫天?古希腊人说天是水晶玻璃做的锅,中国古代也是有类似的说法。没有一个天,只有一个无限远?“其视下也,亦若是则(测)而已矣。”——从天上看人间也像从人间看天上,要由下望上吗?我很佩服,因为现在说空间是无限的,爱因斯坦说有边缘,但是却是无限的。有边缘是说宇宙起源於一百二十亿年前的一次大爆炸,迄今为止还在膨胀爆炸,所以有边缘。为什么说无限?因为这种膨胀根据我们对遥远恒星的光谱红移分析,这些恒星逃逸的速度不是越来越慢而是越来越快,这种大爆炸是否有一个终极,还很难说。庄子怎么会怀疑天不是一个玻璃罩子?它说也许是太远太远所以永远不能达到终点?这不是就是说是无限吗?谁告诉他的?先秦没有任何人这样说。更奇怪的是,站在天空看地球,也是只见一片蓝色的天空,这是我很佩服的,他的这些知识是怎么样来的?他的身世绝对是一个谜。很多学者考证,但是没有多少结果,战国时代,文化最发达的是齐国鲁国,其次是楚国。庄子在宋国,最穷而且文化最落后,战国嘲笑的蠢人尽是宋国的人,就像我们嘲笑中江老表一样。(笑)在那个环境,没有说他的老师是谁?战国时代,这宋国值得单独拿来说。

  宋国这一片地是武王伐纣,灭亡了商朝,商朝的贵族就被称为殷顽民,相当于是说国民党残渣余孽,(笑)周朝处理他们的办法,就是把他们弄到河南东部,以商丘为首都,建立了一个宋国,就是现在的河南最东,包括山东的鲁西南,兰考就是在那里,安徽的西北角,阜阳也是在宋国,把最坏的地拿来安置殷顽民。

  当然,我们也没有记载就是说庄子就是殷顽民的后代,但是我们可以想像,周灭了商朝,是落后的灭亡了先进的,商朝的文化远远高于周,周民族处在是陕西一角,文化非常低,商朝从盘庚迁都之后,地理条件农业灌溉远远比周民族好。两个事件可以证明,一个是甲骨文,商朝的甲骨文十分精美,小的可以到一颗米那么大,放大之后十分美观。周民族的字又大又丑;第二就是青铜器,商朝留下了许多非常精美的青铜器,是现在收藏最高水准的文物,周朝的初年青铜器质量非常差。因此,我怀疑,这些殷顽民,反动分子,全部被押送到这个最荒凉的地方的时候,可能他们把原有的一些文化传播下来了,庄子也许就是在那个文化当中,接受了后来为周民族所不知道的文化知识,包括天空。对天空产生怀疑的,一个是屈原,它的天问提了180个问题,开头十多个问题就是关于天空和地球,庄子的《天运》也提出了这个问题,天空是什么,雷声是不是雷车在响?风是神仙吹的吗?抑或不是?

  这些科学知识庄子全部具备,因此他是那个时代高文化的人,他书中奇奇怪怪的道理是儒家不议论的,他们只是议论怎么治国,但是庄子要议论,他天生就是一个思想的人,他的文学感觉又好,比如他写槐树,“槐之生也,五日而兔目,十日而鼠耳。……”他说春天槐树萌芽,生嫩叶子,五天之后就有兔子的眼睛那么大,十天了就有老鼠的耳朵那么大,这些比喻是非常鲜活的。如果不是一个心灵很敏感细致的,精神世界异常丰富的人,是不会这样去探索自然界的,不会去探索制度对人类的扭曲的。很可能殷商时期留下来的文化,就体现在了庄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