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喜鹊


 

我的窗前有棵粗大的白杨树。左边的一棵也是白杨树;左边的,也是。

其实,那里有一排白杨树。

我刚搬到这里来的第一个清晨,就被一阵奇怪的声音从梦中惊醒。那不是惯常的警笛声,也不是常听的汽车刹车声,是鸟的叫声。这鸟的叫声惊醒我之后,并未知足,还是唧唧喳喳地叫着。我躺在被窝仔细分辨,知道那是久违了的喜鹊的叫。这叫声对我是个奇迹!是美妙的天国之音!自从住进城市之后,除了看见笼子里的鸟、高不可及的天空中飞走的鸟之外,没有看见过树上的鸟,更没有听见过来自自然鸟的鸣叫。这使得我回到故乡后,即使听见乌鸦的叫声,也觉得那是天使之音。忍禁不住,我从被窝中爬起来,拉开窗帘,寻找那奇迹的证据。两只喜鹊分明在那棵粗大的白杨树上,从这个枝头跳到那个枝头,嬉戏着,唧唧喳喳地叫着。顺着白杨那粗大的干往上,我看到了树冠顶上的巢。

我惊奇于在这闹市区,竟有喜鹊与人同居。

在所有的鸟之中,喜鹊是与人最亲近者之一。因为如此,喜鹊在择枝而栖上,也必选择与其亲近者。

这巢喜鹊择此而居,恐怕是有它的道理的。当天,我就问先我而居于此的邻居。他们说,他们住在这里的时候,就有这巢鹊了。并说,先前,窗外的街道是非常僻静的,住的都是老户人家。小街两旁的白杨很高大,人家也不多,是个散步的好去处。我明白了这巢鹊居于此的道理。

鹊依其道理居于此闹市,给我带来了无限的快乐。每天清晨,它从不会迟误它的鸣叫,以表示它与我同在。我还发现,它在傍晚也叫,那是觅食归来,即将安歇的闲聊。而对于我,它的鸣叫,是惟一可以听到的自然的、纯粹的声音。它能够穿透所有混杂的市声,快乐地向我降临。

这在大都市,真是奇迹!

对在人际的拥挤和市声的嘈杂中变得疲惫不堪的我,这喜鹊的叫声,向我宣示着另外一种存在,一种纯粹自然的存在,它曾经包围着人,使人如枕母亲臂弯的婴儿,可以酣睡调皮两由之。但很久以来,我知道并默认,这纯粹的自然的存在已经从我的身边,从所有身居闹市的人身边悄然隐遁。那纯粹的自然的存在已是逝去的遥远的国度,这国度就像天国一样,对我,对所有的人来说,已经遥不可及。那被纯粹的自然所拥的生活,已弃我而去。

我窗前的这巢喜鹊,只是纯粹自然存在的最后守望者了。

想到这一点,我的心就发紧,有一种想抓住什么东西的感觉,想把什么东西挽留住的强烈意识,使我深感绝望。这种绝望与眼看着深爱的人踏上远行的列车而再也不能相见时的绝望,是一样的。

这是一种不祥的预感。

长着这排白杨树的旧街,不久就热闹起来了。由于这个区的发展,这里先是开了几家饭馆,后来又建起了很象样的两家酒店。再后来,竟有三家练歌房入主。

此街不足二百米长,不足十二米宽。对老住户来说,它只是条回家的路;但对新入主者来说,它是条淌金的河。

于是,傍晚时喜鹊的叫声,便再也听不到了。

在闷热的夏夜,喝啤酒的喧闹和猜拳行令的吼叫,滚滚而过,有时夹杂着女人的非常放纵的笑声。一次连着三个晚上,同是在晚上12点钟,同一个女人的放纵的笑声从那街上传来。那笑声的放纵度无与伦比,仿佛整个世界都是裸体的,无一幸免。我知道,在那笑声中,我也被剥得一丝不挂。

在漫长的冬夜,传来的是练歌房歪七扭八、五音不全的各种歌声,还有由对骂发展到对打的骚乱声。男人们骂几句,然后是打,然后是有人在跑,再然后是一片奔跑追打的声音,由近及远……有时则伴以汽车玻璃的迸裂,这些声音只有人类能够制造出来。

这条小街上传来的最刺激的声音是女人的哭。多数女人的哭声伴随着女人的骂,和男人简单的回答以及打。在我的记忆中,一个寒冷的刮风的冬夜所传来的一个女人的哭叫,最为惨烈。那不是丧亲的哭天抢地,也不是伤心的撕心裂肺,那哭声真是难以形容。在这哭声中,我的唯一想到的是:整个世界已经彻底破产了。

我也曾陪人在晚上去过这条街,不过没有看到流淌的金子,只看到了鼓着泡末的欲望。

在如此这般的市声中,喜鹊的叫声被彻底淹没了,偶一闻见,便觉是天使的呼唤。

一年以后的春天,我窗前的那棵粗大的白杨没有发芽,等到五月,它还是没有发芽。

一天深夜,窗外传来了刀斧手的声音,然后是那棵粗大的白杨的轰然倒下。我的窗外豁然洞开,直面着一家练歌房的黑洞洞的门和屋顶上霓虹灯耀眼的光。

第二天,我专门去了那条街,那里已经收拾干净。是啊,树死了,应如所有死者一样被清理。但我曾设想,应该有新的树栽下。竟然没有。只有砍伐过的树根留在那里。因为只是树冠死了,树根还活着,在五月天里,那砍伐过的树根,浸着浓浓的生命之液。没有树留下之后的空缺,豁然醒目。

而那守望着的喜鹊,不知哪里去了。站在那豁然醒目的空缺下,我努力追忆最后一次听见那喜鹊的鸣叫是什么时候,或是最后看见它是什么时候,却已冥然。我对自己很是懊恼悔恨。惟有希望这巢鹊安然无恙生活于他处。

没有了那棵树,我的窗子便全然曝露在烈日暴晒下;没有树枝的掩遮,街上霓虹灯便直接射入我的房间。我感到我被剥光,被弃置于人世的荒野。

我知道,纯粹的自然存在,已经永远弃我而去。

这使我想起了一位日本著名音乐评论家的事。这位评论家在东京享有重要地位,几乎所有乐队都希望得到他的评论,每个歌手都希望与他交朋友。一次这位评论家病了,便到山里去疗养。去时,他带了自己须臾不可离开的高级音响和三箱磁带、光碟。

他在山里安顿下来,黄昏时分,房间很安静,他准备倾听他须臾不可离开的音乐。这时窗外刮起了风,风刮的窗子沙沙响。他走近窗子,听见外面树的声音。他万分惊奇,这是他第一次听见纯粹自然的声音,一种不同于音乐的声音。

他几乎是冲出房门的,他忘记了自己的疾病,向山林的深处走去。

这位音评家在山林里呆了整整一夜。

音评家在山里疗养了一个月,一次也没有打开过自己装着音乐磁带的箱子,一次也没有去听他过去认为是须臾离不开的音乐。他每天陶醉于自然纯粹的声音。

这位已经成名的都市音评家,第一次听到了自然,感到了自然。

他说,在那里,他没有听音乐的任何欲望。

……弃我去者是天籁,是纯粹自然的绝对消息。而没有这种消息,我的生存是多么的没有归属。

一种无由庇护的、裸露的生活,降临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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