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卷,慰藉,及其它
——从以色列·亚伯拉罕的《快乐书》之《书的慰藉》说开去
董桄福/文
买到英国希伯来语学者,犹太历史专家以色列·亚伯拉罕(Israel Abraham)的《快乐书》,但是不忙于从头读起,买这样一本书更多的不是因为那些古老的韵文故事,是因为里面那篇《书的慰籍》。匆忙阅读这样一篇与书又与慰籍密切相关的文字的确带来不少的慰籍。
作者开头就引用书籍作为花园的比喻,事实上,书籍比花园还要丰盛,也更重要。作者甚至在注释文字中引用蒙泰格尼的观点:关于宇宙的三要素——男人、女人、书籍。其中书籍“更稳固”“更值得信赖”。
这是我所见过对书籍最高的礼赞,也是对书籍价值的最深厚的认读。虽然,圣经中有一个细节,将书卷作为心灵的美食,与灵命交织,也曾经留下深刻的印象:
上帝对先知以西结说:“张开你的嘴,吃下去我给你的东西。”
以西结回忆道:“我抬起头来,看见一只手在我的面前,手里握着一本书……我真的吃了它,感觉它在我的嘴里像蜜一样甜。”
亚伯拉罕在文中也引用了这一段,事实上,这应该就是一种慰藉的形象比喻。普通的食物增强了身体的能量,书本则是增进了灵命的成长。一个读书人每读一本书就像一棵书淋了一场雨,开始获得成长的灵力,于是命运就在改变中。
毫无疑问,生命的重要工作之一就像一棵树。有一次,有人请教马克·吐温:“人最重要的信条是什么?”,他回答得很干脆:成长。他说,我们必须不断地改变,直到生命尽头。马克·吐温自己说到做到,也从一个自大狂“成长”为信奉种族、人类平等的人,终能视自由为最高价值观。我想,如果“吃书”得当,心灵得到足够的慰籍,男人,女人,应该可以与一本好书有用顿号并列的机会。
尽管,一直以来书籍知道的其实更多,因为书籍的后面站着无数男人女人叠加的知识和智慧。
亚伯拉罕在这篇演讲中讨论了阅读,写作,收藏的种种,甚至有关书籍版本,印刷,手稿的种种,引经据典很多时候容易将文章弄得像和尚的百衲衣,东一块西一片,难看,不好读,但是在亚伯拉罕笔下就成为长处了,他知识渊博,但皆为我所用,恰到好处的请来那些爱书人,恰若同台献艺,联袂展演,各自将对书籍的爱好情仇摆放在舞台上,又被作者自己的本心联结着,最终还是一篇完文,一本未曾拆散的书。
理查德·德·伯利的《书之爱》当然有很多观点值得爱书人引证。那是对书籍怀着宗教情怀的人的肺腑之言。可不是吗?书这个词最早怎样开始的,记住,专指“圣经”。
《圣经》原名有两个:一是Biblia,希腊文,意思是“书”,复数,泛指书籍。后来人们逐渐认为在一切书籍之中只有这部书才称得上是真正的“书”,于是在拉丁文中就成为单数,英文就据此翻译成“Bible”。公元五世纪初,君士坦丁堡主教克利索斯顿开始把《圣经》作为“唯一的书”。从此,英语国家统称《圣经》为“The Bible”。至于另外一个意思就是“著作”“文章”“手稿”的统称。
而国人熟悉的《圣经》的名称实际上是将《旧约全书》和《新约全书》合并,取“神圣典范”“天经地义”各一字,组成《圣经》。
可见,书之大者,还是有神圣意蕴,与天地万物通神的那些经典。
难怪,可以与男女并列,成为独立的一个门类。作为宇宙要素。
基于对书籍的神圣的认同,亚伯拉罕引写到:一个人进入图书馆必须像进入圣城一样,口中说着感恩的话,心中怀着人道主义的情怀。“为什么在读书前不祈祷呢?那可是精神食粮啊!”作者引证对书籍一直怀着虔诚之心的查尔斯拉姆伯的话说。
不过,亚伯拉罕并不因为对书的这种虔信而放弃自己对书的拥据标准。与一般爱书人和藏书家不同,相比之下他的爱显得非常有节制。哲学家本雅明(Walter Benjamin)认为“藏比读重要”,甚至说“不读书是藏书家的特征”。亚伯拉罕则引证圣徒约旦的话说:“书是用来读的,而不是束之高阁”。进而他表达了对印刷术的肯定,虽然手抄书有历史的价值,但是像不喜欢那些印上作者照片的新书一样,他也不喜欢从字体可以看到作者的书。他痛恨任何作者站在书前讲话,他喜欢在书里面自然而然的品味作者的思想,并不需要一个人絮絮叨叨的在那里解说。
他甚至也不喜欢那些旧书,有污迹的书,他对书籍的要求是洁净,最好一尘不染。“尽管有些旧书外形看起来足够陈旧,但它们距离我太近了,让我尊敬不起来。”他说。在很多人收藏老书的时候,或者以收集到作家手稿而后快的时候,亚伯拉罕引证纽伯尔教授的话说:“我对超过17岁的女孩子没兴趣,对那些看起来不超过七百年的手稿也没兴趣”。至于所有收藏家一致认可而拼命追捧的时间的价值,亚伯拉罕同意阿龙兹·阿罗根的意见:“岁月的痕迹在四件事情上越清楚越好:烧火的旧木柴,陈年的老酒,可以信赖的老朋友,懂得阅读的老读者。”
说了这么多,事实上还是要将书籍的生命与人的生命交织,互相促进,最终达到灵性的慰籍。那种饭前谢恩式的祷告方式应该用在开始阅读每一本书以前。书籍真正的慰籍作用来自一种奉献的意识。
这句话深得我心,从文字学的角度,我痴迷于“慰籍”这样馥郁的字眼,与深爱的书卷联系则是另一种境界。
多年以来,我们阅读书籍,学习知识,领悟智慧,或者消解生命中遇到的种种苦难,不就是慰藉之一种?
书籍让我们全然从愚昧的领地走出来,这难道不是一种慰籍?
就像我曾经写过的一段短文,关于丽江纳西族的一句话的译音。写在丽江木府牌坊上的四个字:天雨流芳。这四个字充满润泽的精神,但是,更润泽的是纳西语义:读书去吧!
慰藉有同样的果效。慰藉将一个物质的书卷上升到精神的领域。
与书有关的一切的确会带来不少慰藉的感受。在杂乱的街道上漫游久了,突然看到一个小小的书屋,走进去,与架上的老庄,李杜亲近一下可以帮助梳理心事。
这当然是小的,要是遇上彻寒,百年孤独的夜晚,一卷在手,也可以欣然忘冻。
曾经读到过一篇号称世界上最短的小说:地球上最后一个人坐在房间里,这时突然响起了敲门声。作者想要表达一种绝世的恐怖。但是我却猜想,要是真的一个人,最后一个人在地球上,要干什么事情才可以逃离恐怖的追踪,变得心境平和。一定是阅读,用一本书将孤独的世界装点得繁盛,书里的人就是朋友,伙伴,亲人,哪里还怕什么孤独。这是一种慰藉。
一个偏远的乡村,衰草枯杨,偶尔的狗叫和偶尔出现的佝偻着的身影,如此施展着贫困、偏僻的地方要增加一点什么才可以让观者感到慰藉呢?
我想,要是有一所小学校,很破旧,但是里面却传出朗朗书声,那么,即便是这样的偏僻也突然会产生一种繁茂。这是攸关文化种子正在播撒的慰藉。
至于一个几代,或者历史以来就不读书不识字,无法与时代、社会,一切号称文明的东西交通的家族最大的慰籍,也许就是家里突然有了读书人,有了知识分子。对这样的家庭,一个孩子满七岁,背上小小的书包,走向小学校的仪式就像送一个朝圣者走向圣城耶路撒冷,麦加,梵蒂冈……那是体会最大慰藉的时刻,每一个步子都关乎未来无数代人的命运。
我特意查询了词典,关于慰籍词条下只有简单的两个字:安慰。注释本身的意蕴比原词还少,还差,似乎不足以解读这两个字的内在滋味。
加上更有内在的书籍,一种作为物存在的东西怎样与精神境界发生密切的关联,还得看以色列·亚伯拉罕的:
“慰藉”有多种意义,它可以指“在苦难中的安慰”,在苏格兰律法中,它指“对一种受伤情绪的安抚”,那种情绪简单来说是情感的、道德的和知性的伤害,但在查瑟与斯宾塞看来,“慰藉”有时是喜乐和甜蜜的另一个名称……这是亚伯拉罕重点要讲的“因为我们在书中所找到的慰藉不是在哀伤逝去的东西,而是进入最快乐的休整——是参加一个婚礼而不是葬礼。”
我想,这才是“慰籍”与书籍联系在一起时最准确的用法,一个婚礼,不是葬礼,是啊!有谁就是为了绝望而翻开一本书的呢?
一个生命一旦与书籍发生联系,那么至少很多苦难会减轻,甚至消失。比如无知的苦难,愚昧的苦难,保守的苦难,无所适从的苦难,缺乏智慧的苦难……不要以为这些不是苦难。这些东西只有人类还彻底处于蒙昧时代,还没有一个清醒者的时候才勉强算是一种幸运。但是人类中的第一个醒来的那一天开始,幸运就变成不幸了!
所以,生命与书籍有关当然是一种喜庆的事。也就是所谓的慰籍。
亚伯拉罕的华彩乐章是关于书籍与狗。
狗在某些情况下与书籍相似,或者,这话应该反过来说。书籍在某些情况下与家养作伴的宠物狗相似。读到这一段我真的大吃一惊,这样的人不是天才到底谁才是?
我本人就喜欢狗,这世界上非常多的人喜欢狗,文人更是对狗情有独钟。养一只狗当然比读一本书麻烦,但是在很多方面,狗的确以自己的灵性超越书籍。
我最多的时候养三条狗,然后观察狗的灵性生活和世俗生活,写成了一部关于狗的抒情诗。
我的作品当然不是世界上唯一礼赞狗的文字,书籍与狗的联系多了去了。据说,儿童文学家郑渊洁养有十五条狗,我看到他的大型狗在书房里的照片,那相当于最大版本的书籍哦!
除此之外,还有多少作家将狗与书联系,说不清,写狗故事的人太多了。因为每个人都发现,生活中养一条狗虽然会增加不少的事情,但是更多的确是与狗相处的喜乐。狗带来另外一种慰藉。
亚伯拉罕引证了《敬虔书》中那段最天才的类比:“如果父亲留给儿子的遗产是一条狗和一本书,并非要二者选其一的话,请你带走狗吧,我将选择书。”然后他开始分析:“确实这两样东西——狗和书——在价值上具有某种可比性,但这种比喻是多么的原始质朴呀,我们这些自以为聪明的现代人可能做梦都没有想到过书和狗之间可作类比,二者太风马牛不相及了。约旦将书与狗相提并论,但我们认为一旦将狗比作书,就会贬低狗的价值;狗舍要比书架值钱得多,狗对人的慰藉作用更甚于书。”
这当然是就慰籍的角度来说狗,因为狗是鲜活的,动感的,相比之下,书籍显得有些沉稳过头。但是,从更深的层次看,忠诚,深刻,不会背叛……这些内心渴求的品质是一样的。并且一样的可以带来心灵深处的喜乐,也就是深度的慰藉。
事实上,单独讲书卷带来的慰藉是偏颇的,书卷是一个总体的概念,每一本书就其心怀的内容隶属于不同的家族。于是,有人就会把这个主题深化,比如不讲书的慰藉,而讲“哲学的慰藉”。英国作家阿兰·德波顿就著有同名书籍《哲学的慰藉》,资中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4月出了中文版。这样,“慰藉”的内涵就开始逐渐的走向具体,开始从一个高屋建瓴的书籍的概念细化的哲学,诗歌,散文,小说。甚至更细化,历史,艺术,音乐,绘画等。这本《哲学的慰藉》就分别从与世不合、缺少钱财、受挫折、有缺陷、伤心和困难的众生开展拥抱运动,进行深度的“慰藉”。以此来揭示哲学的终极作用。当然,在这个“慰藉”的游戏中也将哲学家自己的形象矗立起来:“宁愿失欢于众,或罪于邦,而决不折腰。他决不因别人指责而收回自己的思想。”
比如蒙田:“我之所以为我,每一样器官都同样重要……我有义务向公众展现自己完整的形象。”
比如叔本华得自于爱情的“慰藉”:“我们比鼹鼠总还有一项优势。我们同它们一样需要为生存而奋斗,为繁衍后代而求偶,但是除此之外我们还能去戏院、歌剧院和音乐厅,晚上睡在床上还能看小说、哲学书和史诗……”
尼采呢?你猜,这个人要是不从冥思中寻求“慰籍”那就更感世道悲苦了:“说实在的,在活着的人里没有一个人是我在意的。我喜欢的人都在很久以前作古……”
书籍之所以能够成为最好的“慰藉物”,就是因为书卷的记录功效,这一功效可以将“很久以前”一直保持“现在”的姿态。即便已经作古的,也可以将其灵气,生命活力压缩成文字饼干,放置到纸盒子中保存起来。这个纸盒子就是书,与速食食品不同,这种被压缩成文字的“以往”超越时间的保质期,甚至突破空间的障碍,一旦出版解冻,就可以成为人类共同的食粮。这样的“慰藉”效果当然是无与伦比的。难怪“书籍”最终可以成为胜者。
狗虽然鲜活,但是喘气的毕竟容易过期,因为死神会发来请柬,那时,任是天王老子也得买一张单程车票跟着去阎王殿赴宴。狗不能例外,例外的只有书籍。书籍就是那些思考的人在赴宴前留下的遗言,所以,我们在阅读的时候相当于深入的追思那些逝去的人,逝去的年代。这样的“慰藉”就比较的服帖,比较能让内心得到真正的舒散。
因而,哲学这种似乎玄妙的学问居然可以让人得到“慰藉”,就像狗,看来不如人类聪慧,但是却一样可以让孤独的人类得到“慰藉”,相同处和相通处一样多啊!
以色列·亚伯拉罕在书卷背后寻找到“慰藉”,因为书卷似乎就是食物一样,可以品尝,并且滋味鲜美的造物。我读他的这篇讲稿,似乎也得到不少的“慰藉”,并常识体会更多的滋味。真的,滋味似乎是无处不在的,就像这家伙的名字:以色列·亚伯拉罕。很特别很“慰藉”哦,很“书卷“味”哦。
名字的前半部分以色列(Israel)。这个词的来源见《圣经·创世纪》第32章29节。犹太人的祖先雅各在异乡兴旺发达后,率妻儿返回故乡,途中忽然有一人来与他摔跤。雅各获胜。那人实为神的使者,他便向雅各祝福道:“你的名字不要再叫雅各,要叫以色列,因为你与神与人角力都得了胜。”以色列一词就是这样来的,其意思就是“与神摔跤”。从此,雅各的12个儿子以及他们的后代就被称为“以色列人”。现在,以色列是一个国度,是犹太人历经千年才建成的家园,有浓郁得化解不开的宗教意味。
而名字的另一部分“亚伯拉罕”(Abraham)亚伯兰或阿巴郎﹝Abram﹞则是是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先知,是上帝从地上众生中所捡选并给予祝福的人。同时也是传说中希伯来民族和阿拉伯民族的共同祖先。
这家伙的名字叫得特别,意味深长,就像他的这篇《书的慰藉》意味深长。
这次阅读,关于书籍,关于慰藉,关于二者之间的种种神秘地带,与这个先知一样的作者一起,认真的体味了一次。
“慰藉”像一个超凡的隐者,隐藏在书卷背后。这次阅读,隐约看到了那个隐者的影子,在书卷中像显灵一样,不时的冒出来!
2008年1月7日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