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童年 十一


 

十一
在生产队炼钢铁的休息棚里,我偎在李爷爷的身边睡着了。大队的汽车、拖拉机从我们的炼钢铁炉里开了出来,我笑了,哟,汽车上拖拉机上都站满了敲锣打鼓送立功喜报放卫星的人,袁书洪也在上面,我们学校的人都在上面。大家用力喊我,叫我别当后进,别扛白旗,我拼命往车上爬,同学来拉我,这时,一个大人叫道:“不准不准,不行不行。”
我一下醒了,不知爸爸几时来的,在跟李爷爷说话,李爷爷一个劲地说不行不准。我正要问为什么不准我上车,一下才全回过神来,刚才是在梦里。我竖起了耳朵,听了一会才知道他俩在说公社的领导叫砍大攀枝花来炼钢铁。
李爷爷说:“你不会告诉公社的同志,这棵树是砍不得的。”
爸爸说:“不是我说了算得了数的。”
李爷爷说:“炼钢铁,我没有见过,但铁我打过,看看炼出来那些东西,是铁是钢,鬼才知道。”
爸爸说:“李爷爷,说不得,说不得,这话让人听去了可了不得。”
李爷爷说:“说不得?我怕什么?怕他们让我扛白旗?我一个孤寡老人,我还要把它全部抖出来呢。自从盘古开天地,谁见过像他们这样为官的,明明是瞎指挥,弄得地里颗粒无收,还上报亩产千万斤,卫星放了几十颗,哪一颗不是吹牛皮。别看他们现在搞得欢,走到哪里都可以吃喝,像个共产主义的样子了,我看要不了多次,这社会主义的大家就要被他们败光,喝清汤都喝不上。你看着,天要报应的,那树,我说了,不准砍,就是不准砍,谁要砍它,叫他们先砍了我……”
爸爸怎么劝都劝不住李爷爷,李爷爷越说越生气,一跺脚,一路叫着天呀地呀菩萨呀地走了。
爸爸摇着头叹气,把他的棉衣搭在我的身上,拿起他那把砍树来炼钢铁的斧头看着,突然,猛地朝地上的铁沱坨砍手去,一下两下三下,刃口崩了,成了缺牙少齿的,他还在不停地砍,砍累了,一甩手,斧头飞向了屋角,慢慢地拖着疲倦的身子走出了休息棚。
爸爸和李爷爷是怎么了?他们刚才说那些话是不对头的,爸爸的做法是一种破坏行为,要是被人知道了,是要被批斗的。自从三面红旗以来,李爷爷和爸爸不是都很积极吗?李爷爷到处去唱歌鼓干劲,爸爸为砍树炼钢铁,十天半月也不回家一次,今天,他们是怎么了?怎么了?
说实话,自这一学期开始以来,我觉得很好玩。到处都是炼钢铁的炉子呼呼地燃着,大红喜报或奖状天天都有人敲锣打鼓地送来送去的,连我们学校都这样搞了几次。我们学校,我认为是应该送喜报和得奖状的,因为,我们学校为了能多出钢铁,我们最多只能上半天课了,我们年纪不大的去拣废铁,年纪大的去砍树,袁书洪和许多同学还把家里的铁锅、铁盆都拿给学校的炼钢铁炉吃了。我们炼的钢铁一花一挖地堆了好几大堆在大礼堂里,还有很多人来参观过呢。我觉得真好玩,特别是晚上,到处都在喷火闪光,我本来不是炼钢铁的人,但是,我常常和袁书洪等同学同老师及高年级的同学们在炉子旁守到天亮,帮助做这做那的。当然,我也有想不通的地方,如我对到处写着的一天等于二十年的标语就不理解。一天就是一天,怎么会等于二十年呢?我实在弄不懂,就去问赵老师。
老师说:“就是一天要干二十年的活。”
“那能行吗?做得到吗?”
“你说呢?”
“干不了。”
“不靠科学,是做不到的。我原来认为这只是提出来的一种精神,没有想到,没有想到又是一场运动”赵老师没有说清楚就忧心忡仲地走了。
我看着那些带鲜叶的柴被一截一截投进火炉,我虽然为此而可惜过,但是,我一想到是为了造汽车、拖拉机,我就不会为树而可惜了,我还会拼命地朝炉子里投柴,听到那湿柴哧哧的冒气声。我就好像听到了汽车、拖拉机开来的欢笑声。
砍大攀校花,不会吧。不,刚才李爷爷和爸爸明明是说砍它,李爷爷和爸爸都是反对砍大树的。我好像听见了那冬冬冬的砍伐声,我浑身都不自在了起来。不行,我要去看看,我一翻身就起了床。
跑出休息棚,就见那座炼铁炉子还在呼呼地燃着,人们还在把柴炭往里投,我一下变得恨死了那些我喜欢的炼铁炉。它们真该砸烂,它们不知吞下了多少树林,如今连大攀枝花它们也要吞了。
消城墙,消宝塔,肖菩萨,为什么连大攀校花也要砍呢?我发现我过去受了骗。受了什么人、什么东西的骗呢?我不知道。我直想哭,可是哭不出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想哭,我奋力向大攀枝花树跑去,它还在,很多人坐那里,他们有城里的,乡下的,各种各样的人都有,还有十多个老爷爷和老奶奶在树面前烧香磕头求神保佑别砍了大树呢,也没有人去管。他们坐着,一个也不出声,我也不想出声,我怕人们说出那个砍字来。
我的小伙伴也来了,气鼓鼓地坐在树根上,我走过去坐下,大家就七嘴八舌地说:
“青青哥,我们去告诉老师,叫他们别砍大攀枝花。”
“青青哥,你爸爸也是参加砍大树的。”
“这些大人,真可恨。”
“树都被砍了,连这棵大树也要砍了!以后到哪里去乘凉、听故事、砍柴烧。”
……
我大声叫道:“别说了,别说了。”
大攀枝花,你给过我们多少欢乐,我记不清了。在的花期之季,我们在你的下面,仰起头看着你映红了天空的花朵,嘴里唱道:“攀枝花,点天灯,快下来,到我家。每落下一朵,树下就溅起一片欢笑声,如果风吹来,一下落下几朵甚至十几朵,树下的欢笑声夹着惊呼声就会经久不息。那时期,我们每个小伙伴家的下午饭都会有一碗香啧啧的炒攀枝花。到了五六月,收攀枝花的时候了,人们爬上树去,用绑好的长竹竿,把果果一爪一瓜地勾下来,我们捡些个大的,小心地取下两片,把里面的花絮全掏出来,这就成了只小巧的船,我们把这些小船装上小花小草,当然,装得最多的还是攀枝花籽,我们把它放在沟里,甚至到江边去放到平江里,让它自由地漂去。那些在树上炸裂开的则飞出无数托着小小种籽的雪向飞絮,上下飞舞着向远方而去,呵,这一切都将永远地去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一个梦呓似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
“真的要砍了,真可惜,为什么要砍它呢?”
我抬起头,原来是赵老师也来了。不知怎么的,我见到赵老师,我的泪水就流出来了,我冲去拉着赵老师的手,哀求道:“老师,叫他们别砍嘛,叫他们别砍嘛,你写信去。给省里和地区的人来嘛,叫他们别砍嘛。”
老师摇摇头,坐在了树根上,看着远处的夜空。
天大亮,公社和大队里的干部带着三十多个持枪的民兵和卫星队的人来了,有的民兵和卫星队的人低着头,好像是被人押上战场一样。人们无言地看着他们,没有一个给他们让路的。那个带队的最大的干部站在一块凸得最高的树根上大声说:
“我们公社,为了更好地多炼钢,炼好钢,多放几十颗几百颗卫星,多拿几十个几百个奖状回来,今天,就砍这棵大攀校花,砍了它来炼钢,我保证要放它几颗卫星。别的不说嘛,单凭砍这棵树,就是放了一颗卫星。大家鼓掌,预祝我们又放卫星成功。”
只有他带来的少数几个跟着他鼓掌。他扫了一眼大家,就叫了一声:“开砍。”
卫星队的人无精打采地走到树前,我爸爸和几今人拿着斧头还没有动手,只听一声断喝:“不准砍!”
人们顺着声音转过头,只见李爷爷拿着月琴飞快地跑来,我从来没见过他跑得这么快过。人们马上让开,一条路。李爷爷一下推开两个砍树的人,他们站着,双手排开,说:“不准砍,你们一定要砍,先把我砍了算了。”
那个带队的公社领导叫道:“你在公社还没有闹够,又跑到这里来了,我告诉你,你这是破坏,破坏大炼钢铁,反对三面红旗,你们把他抓起来,抓起来送到监狱去,送他到县公安局去,我非要判他几年刑不可!你们给我抓呀!”他歇斯底里地叫着,指挥着催促着民兵去抓李爷爷。
几个民兵扑了上去,李爷爷被民兵抓起来了,月琴也被民兵砸烂了。可李爷爷还在高声喊:“十年育树,百年成林,这个道理你们懂不懂?你们放什么卫星,完全是败家子,你们欺上骗下,不得好死,天地菩萨会报应你们的,你们看着,你们不得好死……”
爸爸和几个人都为李爷爷说情,那个带队干部吼道:“莫说才是个孤寡人,就是死人,也要送去关他几年。我早就知道有人要破坏,不然带这么多民兵来干什么。捆起来,直接送到县公安局去判刑。我在这里看着,看谁还敢来破坏。砍!你们都给我去砍。”
李爷爷被四个民兵捆绑了起来,架着往县城去了。我哭着大声喊:“李爷爷,李爷爷……”赵老师和几个大人紧紧地拉着我,不然,我会冲上去咬那个干部,咬那些捆绑李爷爷的民兵。
冬冬冬的砍伐声好像砍在我的心上,砍在大家的心上。
人们有的不忍看走了,有胆小的也走了。有的低头坐着,有的怒目瞪着,有的哭泣着。
树快要倒了,民兵又在那个干部的指使下,开始赶树下的人站远,几个老爷爷老奶奶喊着天地呀菩萨呀就是不动脚。那个干部要发作之时,袁书洪和他爸爸同几个县里的干部来了,袁叔叔马上制止那个干部,问了问那个干部,他说:“你们要砍这棵树,先也不跟我们商量一下。这棵树呀,要是在大城市,国家还要下令保护呢。”
那个干部着急了,说:“袁县长,那怎么办,叫他们别砍了吧。”
“倒都要倒了,不砍怎么办。唉,你去给李爷爷赔个不是,我把他送县医院去了。这里我来招呼。对了,把民兵也带走,叫他们休息去。”
那个公社干部带着民兵走了。袁叔叔大声说:“乡亲们,我们因为开会,慢来了一步,抓人是错误的,上级决定我们不炼钢铁了。但是,大树已被砍成这样了,如果不砍更危险,以后我负责在这里路边补栽一排赔大家。现在,我请大家让开一点。”他说着就带着来的人去挽老爷爷老奶奶们。老爷爷老奶奶们有的说他是包青天,有的质问他为什么不早点来,有的质问他县长是怎么当的。他都是赔着笑脸,劝告他们走。
人们在袁叔叔和其他干部的劝说下离开了大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