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问,你那边该是仲秋了吧。我将听筒伸到窗外,诺,你且听蝉鸣。窗外秋蝉还在间间歇歇地鸣,仿若游丝般,谁都听出它们不长了,但从浓荫深处,还要时不时地吟出一两句。遥远的他自是听不到。虽过了白露,却还是热着,很闷的热,汗都粘在背心。若着了夏衫,早晚抗不住凉意,着秋衫,热起来又恨脱不及,是两头不着落的张惶。该来一场风雨,秋才肯接管了这片天地吧。
真的,天气预报里的台风消息一播完,晚上就来了一场风雨。雨从窗台的缝隙打进来,落在芭蕉的叶片上,满屋的沙沙声,可不就是唐诗宋词里所谓的秋声?竟得了一宿好眠,连梦也没有。天亮起身,眸子里火气尽去,只剩雨的流光。
这一场风雨不仅祛除了最后一场秋热,连天也洗得格外明净。着了夹衫在路上走时,总要仰头先看看它,蓝得清水漾漾,仿佛指一触,就有水流倾泻而下。边上或烘托着大块的云,白得不染杂质,慵懒且自在地舒卷。也只在目光的边沿安然地飘,不去打搅中天的纯蓝。这样明净的天空,映得大地也脱去了一层雾翳,格外空阔起来,落叶飘荡,野草安眠,蛩鸣促促,人行在秋天里,如水流流在水里,万物都妥帖地安居于自身。不由满胸满臆涨起了欢喜,想高声喊一句,如风中雁鸣,又怕唐突了这天这地,还是归于安宁。
从山中回来的人带来了板栗,一颗颗饱满浑圆,带着白乎乎的绒毛,放在鼻端闻,还有悠远的山气。只是难以炒熟它,家里没有沙子和大锅。街边上炒大栗的摊子上日夜有锅铲的响声。他们架着大煤炉,烧起大铁锅,将板栗和沙子反复翻炒搅拌,浓浓的栗子香散得满街都是。我并不是十分喜欢栗子吃,倒很喜欢坐在摊头看炒栗子,看红红的火光舔着锅底,心里就觉得踏实极了。还记得多年前的秋夜,一个人在异乡的火车站等车,因为冷得厉害,就坐在一个炒栗子的摊头,偎了几个小时的炉火,末了,还领受了人家一把栗子。这份暖意,藏在心中多少年了,会一直藏下去。
街两边常有挑了水果来卖的果农,水果一筐一筐地放在路基上,自己蹲在后边,也不吆喝,安静地看着人来人往。有时是青苹果,有时是黄皮梨,还有桔子、枣,都是自家地里的果树结的,种植规模不大,也就不肯成批地卖给贩子们,宁可自己采了来卖,生意也不差。我就喜欢买他们的水果,因为它们新鲜,少毒,让我信任。有次去一个农庄,见着他们的葡萄园,并不是在大棚里,而是在一道长长的连廊上,头顶处做着拱形的镂空金属架,葡萄藤密密地爬在金属架上,又从架子中间披挂下来,如同绿帘子。我去时已经晚了,葡萄采过一茬又一茬,只剩最后一轮晚熟葡萄,只指顶般大,就不采了,让它们吊在藤上自己枯去。虽不多,但仰起头,在绿叶中间寻几串葡萄还并不困难,况且地上也掉落了好些,农庄主人忙,想必几天不扫了,有些都被踩烂在地上。它们的颜色都是紫黑紫黑,是熟到极处即将腐烂的颜色,哀怨却沉默的颜色。我伸手够着了一串,摘去已经烂了的,剩下四颗依然饱满,攥在手心里不知拿它们怎么办好。老熟得自行掉落就是辜负么?吃掉就是不辜负么?我其实不能确定水果的心思。到回家时,四颗葡萄已经被攥得绵软了,想想,还是在农庄的大门内丢去了,在一片刚翻好土的田畦里。
翻了土的田畦是为了种上来年的麦子,这是动手动得早的。多数人家的田地里还在涌动着金黄的稻浪,有的已经横躺在地面了,也是黄灿灿的一片,惹得雀儿在天上不停叽喳,农人也不急,自管坐在田埂上悠悠地吸烟。风雨、气候、土地、收成,如同他们手心的茧,因为熟悉所以笃定,一切有分有寸,不疾不徐。也有急的人,那是种了菊花的花农,花季不等人,每天要赶着将开得肥肥壮壮的菊花分枝,装盆,再搬上车,运往各地卖。还要接待一批一批上门来赏花和买花的人。总要忙到月上东篱,才能松了身心满满吸一口菊花香。他们的辛苦菊花最知道。
菊花一开,蟹壳就黄。持螯赏菊自古是风雅人的风雅事,可惜今年因为夏末的毒奶粉事件,终于波及到养殖业,有人披露养蟹养鳝都要靠加大量的激素和抗生素才有好收成,菜市场的蟹有了滞销的苗头。记得小时候,每到持螯赏菊的季节,就会跟着隔壁的大哥哥去捉河蟹。他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把手伸进堤岸的蟹洞里掏挖。洞里的蟹见有外物入侵,张开大螯就咬。他手一缩,蟹就被带出来了,乖乖地束脚就擒,进了我手里拎着的小桶。一两个小时的功夫,桶里的蟹就叠成堆了,总有十来只。煮熟的蟹通体透红,背壳油亮,且属自然养育,自是味道鲜美。我先将蟹脚统统掰下贡献给父亲,自己只吃剩下的砣儿。剥下蟹壳,吃掉脂黄,其余乱嚼一通,一只蟹就吃完了。现在想想,真是暴殄天物。父亲称我是“牛吃蟹”,意为食不知味,囫囵吞枣。母亲把剩下的蟹细细剥了,剔出所有的肉,和上青菜,做成馄饨馅,又将蟹黄做成蟹黄汤,全家人鲜鲜地吃上一顿蟹肉馄饨。当一只只白玉般的馄饨浮在金黄油亮的蟹汤里时,日子的鲜美富足让我想起了“白玉为床金作马”的句子——实则,如今的日子才能说是真的富足,可是鲜美却再也难寻。
那么就不持螯也赏菊吧。菊花的种类实在多,有繁丽富贵的,有清淡自适的,我总是喜欢花瓣细长且稀疏的,大小颜色都不打紧,只要它有这份疏淡,我就爱。这样的品性,大约很契合踏月归来时的偶然一回首,窗台篱边,她正清梦浅浅。近,却远。菊花本就不适合亵玩,我不喜欢她的味道。
可是这几日桂花来了,我的鼻子终得饕餮之享。老人都说,今年桂花晚开了半月,都过了秋分了,大约因为前一向太热的缘故。我家院子里曾植了两棵,只长成一棵。花细细密密,适合近观细赏,她的香,明净清朗,如同少年时的第一场春梦。然而赏久了反觉没了香味,微微惊了一下,是都被我吸光了?转到墙角风口处,又是满鼻满嘴的香,才放心。沐浴时将头发放在鼻端,还是她的香,暗暗欢喜了好一会,我泥中有你了。
因为桂香,秋色似乎更明亮了几分。走在路上,看天,看云,看人,都是亲切可喜。炎热拉开的距离,寒冷终将慢慢弥补,秋风未必总是无情。我看见几个孩童将书包和夹衣扔在地上,捋起袖管攀上人家的篱栏,欲去折一枝近墙的桂枝。我愿那家主人暂时不要到门外或者窗边来,不要惊着了痴顽的儿童——再过几天,你就是唤他们,他们也是不会来了。
好个秋 (2008-10-08 08:14: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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