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造自己的评论文体


(作者附记:创作需要天才,评论需要理性。但真正的文学评论,也是需要天才和感性的。写评论数十年了,现在才似乎有所颖悟,那就是要努力形成自己的风格和文体。虽然做得不好,但始终在尽力。2008.11.14)

 

打造自己的评论文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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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应该怎样写?如何体现思想、倾注感情以及选择表现方式?形成评论家自己的独特风格和文体?这一系列问题,对有些评论家来说也许觉得是“形而下”的技术问题,不值得提出来讨论。而我却从来不敢轻视,孜孜以求,坚持不懈,但总觉得距离很远,一辈子也难以抵达期望的境界。同时我以为,文学评论“怎样写”的问题,又是一个事关评论家、特别是青年评论家能否有所建树?文学评论事业可否健康发展的大问题。

对一个作家来说,在创作中形成自己独树一帜的文体,是一个高远的追求。对一个评论家来说,同样如此。文体,意味着评论家的成熟和境界。当年,有批评家称鲁迅为“Stylist”,即“体裁家”或“文体家”。鲁迅似乎很满意这样一顶“帽子”,说“许多批评家之中,只有一个人看出来了”。鲁迅既是创作上的“文体家”,也是评论上的“文体家”,这是大家公认的。那么什么是文体呢?指的是个人作品的格调、气派、形态、风格等等。它是作家评论家个性、情感、思想以及审美趣味的综合体现,也是特定时代、社会、文化以及文学思潮的曲折反映。文学的文体问题,是新时期文学理论研究的一门显学,也是作家评论家们追求的一种境界。但在今天市场化、数字化的时代中,已逐渐淡出文坛的视野。但正是在文体上,显示出当前文学评论的种种局限和“病症”。

我曾经在几篇文章中,把现在的文学评论分成三种类型,以图揭示评论家的“岗位”和专业对他写作方式的深刻影响,和这三种评论的内在缺失。有些同行较为认可,有的论者很不赞同。其实问题的根源就出在文学评论“怎样写”的环节上。学院派评论家追求的是学术思想和体系的严谨和完整,热衷的是写那种中规中矩、四平八稳的论文。这自然有积极的一面,有助于学科建设和学理的加深。但消极的一面也凸现出来了,大而无当、笨重僵化、脱离现实。这些评论家已经淡忘了他们研究的是鲜活的文学,他们所写的也该是一种“艺术品”。协会派(作协派)评论家与当下文学有一种天然的紧密联系,或者说关注研究的就是正在进行的文学,他们的文章自然会新一点、活一点。但迎合政治、文化和世俗的潮流,取悦文坛以及作家、读者的口味,使他们左右掣肘,深陷困境。文章往往出现人云亦云、平庸浅薄甚至粗制滥造的现象。他们忘却了评论是一种独立的文体,是需要深思熟虑、精心营造的。至于媒体派评论家,担负着促进文学发展、举荐优秀作家作品、疏导文学思潮的责任。近年来此类评论成长迅速。但这些评论家似乎把他们的文章只看作“新闻”,没有当成“评论”,追求的是快捷、新鲜、吸引人。至于这类评论应该“怎样写”,形成一种什么样的风格和文体,大约很少去考虑。这三类评论家的文章,构成了当前文学评论的主体,而“文体意识”淡薄已成为令人忧虑的“通病”。

长期以来,我们对文学评论特性的认识,存在一种“误区”,导致了对文体建构的轻视。前苏联美学家鲍列夫精辟指出:“批评具有双重本质:从它的某些功能、特点和手段来看,它是文学;而从另一些功能、特点和手段来看,它又是科学。”(转引自蔡赓生:《文学评论与鉴赏教程》308页,武汉大学出版社2000年11月版)作为一种既是文学又是科学的特殊文体,文学评论较之文学创作难度更高。但我们要不只把它当作科学,或者只把它看作文学,在文体经营上总是漫不经心、马马虎虎。致使多年来文学评论表面上热闹繁荣,但缺乏扎实的推进;涌现了成百上千的评论家,而真正自成一体者寥寥无几:文学评论本应面向读者,却造成了“老死不相往来”的隔膜。现在,该是重视文学评论文体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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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文体的创造和形成,是一个十分复杂艰难的过程,需要多方面的准备和探索。我以为首先是评论家要有独立思想。独立思想似乎与文体形式关系不大,但其实休戚相关。因为一个评论家文章的高度和特色,首先体现在他的思想上。杰出或平庸、深邃或浅薄、新潮或保守、激进或稳健、洒脱或严谨、浪漫或现实……  思想的特色决定着评论的境界和格调。一部专著和一篇论文,自然需要有评论家扎实、丰厚的思想功底,但更需要有独立思考后的真知灼见。独特的思想是文学评论的灵魂。

现在,有许多评论家批评当下的文学作品思想匮乏,言之有理。但反躬自问,文学评论不是更缺乏思想吗?如果说文学作品缺少思想尚可原谅的话,文学评论没有思想才是不可饶恕的。学院派、协会派和媒体派评论,要不受制于西方现代后现代和中国传统的思想文化束缚,或者屈从于当下的思想潮流和市场经济规则,不要说自己去独立思想了,就是一般的思想认知也被冲淡了。特别是一些青年评论家的著述与文章,长篇大论、洋洋洒洒、概念成堆、晦涩难懂,一副“理论霸权”的面孔,但却很难看到论者的一点思想闪光。文学评论要有自己的独立思想,其实很难。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被认为是一部宏大、扎实、富有创见的文学史专著,对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影响颇多。著者说:“后来我见到更多来自大陆的学者、学生,他们尊重、喜爱我那本《小说史》,正因为我写了自己的评断,不像大陆原先所能看到的正统文学史著作,对所有现代作家的评断差不多都是一致的”。“我坚信文学史家应凭自己的阅读经验去作研究,不允许事先形成的历史观决定自己对作品优劣的审查”。(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7月版)这位汉学家的这种“力排众议”、坚持“我自己的评断”的治学精神,是值得我们效仿的。

文学评论家思想理论的匮乏,已成为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我们需要一种“坐冷板凳”的精神,认真、系统地读读中外古今的哲学、美学、文艺学等经典著作,并努力在实践中形成自己的思想体系。同时用自己独立的思想解读文学历史、文学现象、作家作品,得出自己的判断,形成自己的风格和文体。当下的文学评论,需要的不是文章数量的增加,需要的不是抄来抄去的“大路货”。而是需要具有思想根基和独到发现的创新之作,需要“几个坚实的,明白的,真懂得社会科学及其文艺理论的批评家”。(鲁迅语)只有这样,文学评论才能走出困境,发挥它在文学事业中的有力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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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的科学性,要求评论家赋予它独特的思想内涵。而这种思想内涵不是靠“空中取水”的方式获得的,是评论家全部感性体验后的自然生长、提炼升华。因此,打造自己的评论文体,一个极重要的过程就是感性体验。这也就是文学评论的文学性或艺术性吧?记得上世纪80年代在狂热的读书潮流中,有两本书大家都在读,感受强烈,至今记忆犹新。一本是李泽厚的《美的历程》,写中国从远古到明清数千年的美学历史,每个时代概括出一种美学精神特征,如“龙飞凤舞”、“青铜饕餮”、“魏晋风度”、“盛唐之音”……  把一部美学史写得活灵活现、简约传神。另一本是美国苏珊·朗格的《艺术问题》,阐释艺术创造与人类情感的关系,把复杂的美学问题描述得声情并茂、深入浅出。两本书涉及的问题和领域那么宽泛,而篇幅只有十三、四万字。其艺术魅力就来自论者充沛的情感体验和形象化的论述方式。这两本书给我这样的启迪,美学评论和文学评论,都应该倾注感情、营造形象,这样才能生动鲜活、打动读者。

在文学评论中,评论家的感觉、感情以及审美等全部感性体验,不仅贯穿在整个评论过程中,同时还要体现在最终的评论文本中。鲁迅说:“诗歌不能凭仗了哲学和智力来认识,所以感情结冰的思想家,即对于诗人往往有谬误的判断和隔膜的揶揄。”(鲁迅:《诗歌之敌》,《鲁迅全集》第7卷23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别林斯基讲:“敏锐的诗意感觉,对美文学印象的强大感受力——这才应该是从事批评的首要条件,通过这些才能够一眼就分清虚假的灵感和真正的灵感,雕琢的堆砌和真实情感的流露,墨守陈规的形式之作和充满美学生命的结实之作,也只有在这样的条件下,强大的才智,渊博的学问,高度的教养才有意义和重要性。”(《别林斯基选集》第1卷224页)这就是说,解读文学和作家作品,必须把自己的全部感情投入进去,凭仗它你才能走近和读懂对象,你才能分辨出优劣和高下,你的理性和修养才能发挥作用。譬如文学史,绝大多数著者都会写得高屋建瓴、纵横交错、井井有条。虽然让人赞叹,但总觉味同嚼蜡。而洪子诚的《中国当代文学史》,也许不那么宏大、严密,但你能感觉到他是潜入文学史深处,用心灵、感情去写的,折射出著者敏锐的感觉、真诚的感情和超然的理性。特别是那种惜墨如金、灵动简练的论述,更让人深思不已。文学史尚可这样写,作家作品论就更应该写得感性、形象一些。

刘勰讲“情者文之经”,同样适用于文学评论,不过这种感性体验中已经融化了理性的参与。在阅读作家作品时用一颗“平常心”去感受和品味,在构思文章时以感性为先导、理性为统管去谋篇布局,在写作过程中凝神静气、情思自如地去调动笔墨,评论家的写作个性、格调等自然会呈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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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体”这一概念,既指一位评论家某一篇作品所显示出来的个人特色,也指他所有作品呈现出来的整体风格。称一位评论家为“文体家”,他就必定有广阔的评论思路、多样的表现模式和灵活的评论语言。所以,评论家要形成自己的文体,就要潜心探索各种各样的表现模式和样式,不断拓展自己的艺术风格。新时期文学以来,我们的评论模式和样式空前地丰富起来。譬如从表现模式上讲,不仅有传统的社会历史批评、道德文化批评以及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等,同时从西方借鉴的精神分析批评、女性主义批评、原型批评、新历史主义批评、文化学批评等也已“生根开花”。譬如从样式上看,专著式、论文式、杂文式、评传式、对话式、访问式等等,可以说应有尽有。但对于评论家个人来说,评论的方法方式却显得简陋单一、路子狭窄,你很难说哪个人可以称之为“文体家”。我们看到的满眼是学院派的长文呆论,毫无新意的应景之作。这种状况自然与学术体制、市场需要有关,但更与评论家探索、创新不够有关。

中国近百年的现当代文学史,涌现了许多杰出的评论家,他们往往既是作家、也是评论家,或者说虽是评论家,但有很深的艺术造诣。因此在表现模式和样式上,就显得不拘一格、多姿多彩、自由自在,对文学创作和文学评论影响深远。譬如鲁迅,他在文学评论上的建树也是卓越的。他一生除了写过两本文学史之外,没有给我们留下系统的文学理论和批评专著,甚至没有写过那种“正儿八经”的作家作品论。但散见在他大量的散文、随感、杂文、讲演、序跋、书信中的文艺思想、文学论述、创作经验等,构成了他宏大而精深的文学思想体系,闪烁着独异的真理之光。他的评论模式是最丰富、最自由的。他的一个比喻、一段警句,就给人们无尽的启迪。再如茅盾,是杰出的小说家、散文家,同时也是杰出的评论家,他对数十年文坛的谙熟和丰富的创作经验,使他的评论内涵广阔、眼光敏锐、针对性强、文体自由,对现当代文学的发展和几代作家的创作,贡献大焉。我们现在特别需要像鲁迅、茅盾这样全才式的、实践型的评论家。

对一个评论家来说,探索和拓展评论模式和样式是至为重要的。“一条胡同走到底”的做法是不可取的。只使用一种评论模式,你就很难领悟到文学世界的广大、深邃。从不同的方向、层面,譬如社会学的、心理学的、文化学的等,深入进去,你才会看到一种多样的、立体的文学景观,才能更深刻、全面地把握评论对象。同时,只使用一二种评论样式,譬如那种严密规范的学术论文、印象式的社会批评,而不去尝试那些散文类、杂感类乃至书信类式的写作,你不仅难以走近、亲近评论对象,而且久而久之会束缚你的思想、扼杀你的灵感。多几种写作样式、多几副评论语言,你就会写得轻松,走得快捷,一步一步进入文学的自由王国。“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是评论家永远的座右铭。

                                                     载《文艺报》2008年11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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