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附记：喜欢、阅读鲁迅已经几十年了。先生远离我们70余年了，但每个时期我们都会重温、议论他，哪怕是在“文革”时期。这足以证明他的生命力的强劲，又有谁能与他相比肩呢？有人不喜欢他、甚至辱骂他，这不奇怪。但无论是谁，都必须承认他的存在。2008.9.26）

长夜中的“理想”之光

    脑子里常常浮现出一幅图画：古城，冬夜，寂寥的老街，昏黄的路灯，一个穿着单薄长衫的低个子男人，踽踽独行，径直向前。他的脚步缓慢、沉重，大地也似乎在微微颤动。他的眉头时锁时开，身边的大千世界也好像在默默呼应。他的思绪就像奔突的岩浆，左冲右突，摧枯拉朽，执着地寻找着一缕光明，一个目标。每当这时就是他最难熬、最苦痛的时候。但突然间，夜空里划过一道闪电，意识中透进一线曙光，连同手指间或明或暗的烟火头织成了一片。他迅捷地扭转身，脸上显出难得的开朗和昂奋，疾步向寓所走去，夹香烟的手指也在轻轻颤抖……

    每当社会出现转型和变迁、对未来和前景感到迷惘的时候，每当文学面临新的局势和挑战、不知该向何处去的时候，我们总是会想到、说起鲁迅，从他身上寻找力量、汲取思想。我的脑子里总是会浮现出先生“独行侠”似的形象。鲁迅所处的时代距离今天已经有一个多世纪了。积贫积弱、备受欺辱的古国，已然成为一个独立自主、举足轻重的强国。但鲁迅的精神、思想和文学，依然有着长盛不衰的魅力。在鲁迅丰富、精深的文化遗产中，我以为他的社会理想和文学理想，是格外亮丽、深邃、动人的一部分。理想照亮了他对灰色的社会人生的无情解剖；理想消解了他的绝望和虚无，支撑着他永不停歇的工作、写作和战斗。他的理想，绝不仅仅是个人的愿望，而是一代知识分子共有的理想情怀。因此它穿透了时间和空间，不只点燃了同代人的思想火花，同时照亮了后代以至我们的精神世界，照出了我们整个心灵空间的贫乏和平庸。我们已经丢弃了精神创造者应有的社会和文学理想，同世俗主义潮流同流合污，在自造的艺术之塔中自娱自乐。这样一种精神状态，怎样能创造出大纛、丰碑式的作品呢？

    长期以来，在人们的印象中，鲁迅是一个清醒、深刻、坚定的现实主义作家。这认识没有错，但不全面。其实鲁迅还是一个高迈、浪漫、执著的理想主义作家。“现实”与“理想”，在他身上既是水火分明的两极状态，又是相反相成的统一机体。鲁迅所处的清末民初时期，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变局”和“大时代”。在那样一个黑暗、落后、混乱的社会环境中，却涌现出一批忧国忧民、目光远大、寻求真理的知识分子群体。鲁迅、胡适、陈独秀等正是其中最杰出的代表。他们以深厚的古代文化学养、毅然回身“捣毁”着整个封建制度和文明，他们又以先进的西方思想观念、探索和构想着现代中国的理想蓝图。以鲁迅个人的曲折经历和敏感性格，他本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他满眼看到的是世态炎凉、民族劣根、人心叵测，甚至自己内心的“阴郁”和“鬼气”。因此对社会人生深感失望乃至绝望。正是这种对现实世界的洞幽烛微能力，使他成为一个杰出的现实主义作家。但作为一个背负历史使命的思想者和先行者，他又必须苦苦地探索、寻求兴民强国的理想之路。他在达尔文的“进化论”里，找到了历史进步的依据；他在西方的思想文化中，汲纳了民主、自由、科学等现代理念；他在苏联的存在和成功里，看到了“新的社会的起来”；他在中国无产阶级身上，感受到了“人类和中国的将来”。在漫漫长夜中，他不倦地探寻和构筑着自己的、也是一代知识分子的美好理想。诚然，鲁迅是一个相信“眼见为实”的作家，他不会把政治宣传当作自己的社会理想，也不会把自己的社会理想硬塞进自己的作品中去，他甚至有时会质疑“‘新的’起来以后，是否一定就好”。但对理想的憧憬，确实在慰藉、激励着他。使他有时能站在理想的维度，去观照和表现社会人生，有时则在沉重的生活画面中，投下一束温暖的光明。为什么鲁迅的作品哀而不怨、悲而不伤？就是因有理想精神的垫底，因有明丽阳光的照耀。

    鲁迅把自己的社会理想，化为艺术形象和诗的语言，融入了他的各类文学作品、特别是中短篇小说中。小说从来就是体现一个作家社会思想最有力的载体。他的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就是“遵奉”前驱者的“将令”，为“毁坏”封建制度的“铁屋子”而创作的。作家通过主人公狂人之口，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呐喊：“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救救孩子……” 因为此时的鲁迅已经相信：“希望是在于将来”。“人类眼前，早已闪出曙光”。《药》表现了夏瑜壮烈而寂寞的死和华老栓们的愚昧麻木，格调冷峻而悲凉。但作家刻画了一位铁骨铮铮的革命志士的形象，又在他死后的坟头安排了一个红白相间的小小的花圈，在阴冷的图画中让人感受到了革命力量的萌动。《阿Q正传》对辛亥革命作出了批判性反思，对国民劣根性进行了辛辣的针砭。但小说同时真实地表现了底层农民阿Q带有原始性质的“造反”冲动和“革命”行为。鲁迅以先觉者的敏锐，开始思考辛亥革命失败的深层根源是什么？农民的出路在哪里？中国民主革命的力量是哪个阶级？《故乡》是一篇充满了怀恋、沉思、畅想的抒情诗。探索了农民命运的过去、现在和将来。鲁迅殷切地期望下一代的水生、宏儿们，“应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生活。他教导人们要勇往直前：“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鲁迅的社会理想，是一种诗人式的愿景。在那个时代，他也不可能有清晰、具体的社会理想。他的理想是想象的、朦胧的、遥远的，但又是明亮的、坚定的、崇高的。其中包孕着他全部的感情、思想、愿望乃至生命。

    今天是一个崇尚物质和欲望、鄙弃精神和理想的世俗主义时代。作为知识分子的作家，本应肩负起激浊扬清、启蒙民众、引领精神的历史使命。鲁迅一个世纪前憧憬的社会理想，似乎已经实现，但他所思考的社会人生课题并没有终结。在社会问题上，旧的封建残余、专制思想等远远没有消除，而新的贫富悬殊、腐败现象、道德失范等问题又蜂拥出现。我们距离一个真正的民主、自由、公正的现代国家还很遥远。在人生问题上，固有的愚昧麻木、奴性意识等“劣根性”没有得到根本改变，而新的纵欲主义、功利至上、丑陋人性等又不断滋生。要把国民培育、塑造成文明、独立、自尊的新人，道路又是何其漫长。所有这些课题，都需要作家认真面对，潜心探索，点燃理想的火炬，照亮社会以及民众的前行之路。

    鲁迅的文学理想与社会理想是一脉相通、相辅相成的。社会理想孕育、衍生了他的文学理想，文学理想丰富、具化了他的社会理想。当年，鲁迅所以要弃医从文，就是因为他痛感国人的愚弱麻木，“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后来他走上小说创作道路，但那时的小说还算不上真正的文学，停留在街谈巷语、稗官野史的层次。他说：“我也并没有要将小说抬进‘文苑’里的意思，不过想利用他的力量，来改良社会。”“为人生”、“改良社会”的宏大理想，对当下中国社会人生的深刻把握，广博深厚的思想文化积淀，使鲁迅厚积薄发、横空出世，彻底改变了中国传统小说的“休闲”地位，开拓出一条前所未有的现代小说的壮阔先河。鲁迅一出道就给自己、给新文学制订了一个高远的追求目标。他说：“采用外国的良规，加以发挥，使我们的作品更加丰满是一条路；择取中国的遗产，融合新机，使将来的作品别开生面也是一条路。”他说：新的文化和文学：“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他以艰苦的文学创作实践，创造了一种熔中国与西方、传统与现代为一炉的文学境界和高度。鲁迅在创作过程中总是煞费苦心、精益求精、独辟蹊径的。他在创作谈中所说的“选材要严，开掘要深”，“内容的充实，技巧的上达”，“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等等，体现了他不懈的创作追求精神和宝贵的文学创作经验，给中国现代文学确立了一种至高至美的艺术典范。

    中国的现代文学已经跨越了近100年历史，新时期文学也走过了整整30个年头。我们的文学无疑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创造了可观的实绩。但我们要清醒地看到：当下的文学同急剧变革的时代相比，存在着很大差距，文学在把握和表现现实生活方面显得软弱无力。在商品化、功利化、世俗化的潮流中，文学或是沉醉其中，或是隔岸观火，或是孤芳自赏……  文学本应承担的载道、言志、立人等诸种职能渐渐衰退。文学作品思想匮乏、理想缺失成为一种普遍现象。文学自身的边缘化、粗浅化、低俗化已越来越引起了读者的不满和指责。其出路和前景在哪里？正在困扰着文坛和作家。鲁迅的身影渐行渐远，但他的精神文化遗产依然葆有强劲的生命力。我们只有回到他的起点、重新出发，面对当下、探索新路，才会有文学的真正振兴和强大。我以为。

                                                                      2008年9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