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行健和他的小说创作
我常常觉得,越是熟悉的作家越难以解读、评论他,越是陌生的作家倒越容易读懂、把握他。面对行健和他的小说,又跳出这样的感觉。
在山西的第四代作家中,我同行健,大约是接触最多、走得最近的作家之一。尽管他一直称我“老师”,我也比他年长几岁,但在我的心中是把他当作朋友和“兄弟”的。我们的相识,大约有20年了吧?多年来,每年总会有几次见面,他每每写了新作、出了新书,一定会拿给我看看,有几次文学活动、我们同住一室聊得昏天黑地。每次见了,都会谈到文学和他的创作,我总是知无不言地给他提些意见,他总是认真地听着。但事后想想,我的这些意见并不一定全对,对他也未必有用。长期的相处,对他作品的熟悉,会使人的感觉变得麻木、迟钝的,会形成一种固定的看法,倒越是对他的作品无从把握了。
1988年—2000年,我在《山西文学》编辑部工作了12个年头。这个时期,正是山西的第四代青年作家,从崭露头角到逐渐成熟到走向全国的一段历程。我的编辑生涯、评论写作同他们的创作可以说结伴而行。我很幸运,能为他们的创作尽一点棉薄之力。当时,这一代作家也可以说人多势众,创作活跃,成果频出的。他们大抵出生在50年代前后,绝大部分生活在基层——主要是农村和乡镇。对底层社会的深切感受和通过文学改变自己的命运,成为他们创作的基本内容和内在动力。但这一代人的命运不大好,他们没有赶上“新时期”文学初期“一篇小说改变人的命运”的好时机,却遭遇了90年代市场经济风起云涌、文学滑向低谷的新时代。他们写了很多不错的作品,但却没有造成相当的“轰动”效应。他们坚持不懈的努力,人生状况有所改善,但多数没有跳出“龙门”,进入更高的层面。加上他们文学修养、思想视野方面的局限,影响了他们创作上的发展。但尽管如此,作为一代作家他们有过拼搏、有过辉煌,而且他们多数还在坚持,且有几位已然走向全国,在文坛上站稳了脚跟,譬如王祥夫、吕新、曹乃谦等等。
——自然还有张行健。他的坚持似乎更加执著,更加令人感动!
行健出生在上世纪50年代末期,是同代作家中年龄较小的。他的故乡在晋南那片有着丰厚的历史文化积淀的乡村里,据说是个有山有水有民间传说的好地方。他的爷爷终生务农,他的父亲一生从教,而他“先当农民后当教员将爷爷父亲的职业深深体验了一番”,命运注定了他是“一个教员的儿子是一个农民的孙子”,“身体里始终流淌着农民的血液,脑海里沉淀着黄土地的情结”。这里引述的是他的原话。他与无数的同代作家一样,有点“生不逢时”。童年、少年是在饥饿、“动乱”中度过的。小学、中学上得很不正规。初中毕业后因家庭成分问题,无缘高中,在村里做了一位真正的农民,16岁的少年像一位壮劳力一样在土地上“摸爬滚打”。后来还是在父亲的多方努力下,到蒲县的大山里当了一名代教。之后由代教而转正成为人民教师,又考入省教育学院中文系,开始了自己的文学创作。他自幼喜爱文学,在没有文学的时代,是父亲的一箱子文学经典,成为他难熬的青年时代的精神明灯,点燃了他的“作家梦”。
他的创作始于1984年,这一年他还在教育学院读书,在《山西文学》上发表了短篇小说《秋风萧瑟》。这是“新时期”文学的高潮期,是一个全民读文学的时代。作品引起了同学、老师以及文学圈的关注,也给他带来了一种信心。他充满激情地投入了创作,也不断有作品发表,但总是成少败多,还处在一个较盲目的探索期。1990年代,是行健创作的活跃期,他的《山校》、《天边有颗老太阳》等在《山西文学》上连续推出,广受好评,并逐渐形成了自己的创作风格和特色。但在90年代后期之后,他对自己的创作开始反思,寻求新变。进入21世纪后再次喷发,走向一个真正的成熟期。《故里物语》、《在故里的上空飞翔》、《古源苍茫》等作品,题材和人物更多样了,思想视野更开阔了,写作手法也更老到了,标志着他的创作攀上了一个新高度。他在写小说的同时,也兼写散文,1991年发表在《人民文学》上的《婆姨们》,就获得该刊的“人民文学奖”,此后他一直笔耕不缀,发表了大量的散文作品。从1984年到现在的24年间,他以自己勤奋的笔耕,发表了1部长篇小说,20多部中篇小说,50余个短篇小说,近100篇散文,凡300余万字。先后获过《山西文学》“优秀短篇小说奖”,《中国作家》和《女友》杂志“路遥文学奖”,第二、第三届“赵树理文学奖”等多项奖项。
山西的第四代作家,大部分是“苦孩子”出身,又生长在那样一个多难的时代。待他们长大成人,不仅要面对成家立业、找一份工作的艰辛,还要面对追求文学、不断超越自己的挑战。正是在这漫长而煎熬的文学马拉松竞赛中,有的退却、有的改行、有的落伍了,使一个庞大的阵容渐渐变得稀稀拉拉。而能坚持到今天并有所成就的作家,可以相见他们付出了多少心血和汗水,经历了怎样的心灵拼搏。每次见到行健,看着他瘦削而沧桑的脸庞,看着他激情满怀的样子,我的心里总是汹涌着一种感动。
行健堪称一位“乡村小说作家”,他的艺术目光始终聚焦在农村和农民身上,但他创作路子较为开阔。他的小说大抵有四种类型。一类是直接表现农村的现实生活的,如《山村故事》、《三月麦田》、《田野上的教堂》等,涉及到农村的扶贫工作、家族斗争、宗教信仰等一些尖锐而重大的社会现象和问题,表现了作家一种浓烈的赤子情怀和忧患意识。另一类是发掘古老土地上的人情美和人性美的,如《酸石榴甜石榴》、《枣树的童话》、《乡魂》、《乡韵》、《故里物语》、《留守家园》等,有些以系列小说的形式营造,均以一个人物为作品主干,演绎他们的人生命运,展示他们深厚的文化心理,雕塑他们的人情人性之美,传达出作家对传统文化的怀恋和对现代文明的反思。再一类是描写知识分子的人生遭遇的,如《山校》、《教书的日子》、《笔墨生涯》、《乡村私塾》等,作品中的人物大都来自底层社会,他们恪守着一种传统文人的信念和道德,但在现实生活中步履维艰、命运坎坷。其中有作者自己的影子,寄予了他的一种价值观和人生观。还有一类是表现生命意识的,这是他近年来创作上的一种新开拓,如《在故里的上空飞翔》写一只老鹰在同自然、人类的较量中的脱胎换骨、重获新生,如《古源苍茫》写狼与人之间的恩怨情仇、斗争与靠拢。这些作品表现了作家对人类、动物、自然之间关系的哲理思考,凸现了作家对生命的尊重和赞美。行健的小说遵循的基本上是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和精神,注重刻画人物形象、精心设置故事情节、认真描绘环境和细节等等。同时渗透着浓郁的浪漫主义情调,有些作品故事情节曲折奇妙,人物命运多变而荒诞。特别是他的叙事方式和语言,庄重苍劲、浓墨重彩、精雕细刻、感情充沛,就像一幅斑斑驳驳的西欧的现实主义油画。我不知道行健有没有研究过油画艺术,他的小说确有一种“油画”的韵味。
阅读行健的小说,在获得一种艺术享受的同时,也会有一些遗憾。依他的生活积累、文学素养以及创作上执著,他应该成为一个在全国独树一帜的作家,但他还没有达到这样的境界。他很焦虑,也常常跟我探讨这一问题。我想问题可能有两个方面。一是行健是个感受型的作家,对现实生活对艺术规律还缺乏一种更深刻、更前沿的思考,使他的作品还难以进入今天的社会生活和精神生活的中心地带。二是行健那种带有浓厚主观色彩和抒情个性的叙事方式,使他的作品形成了一种有点封闭的艺术模式,遮蔽了他对表现对象的新的开掘和发现。但我真不知道这样的判断是否准确?
行健的名字取自《周易》中“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那句名言,想来寄托了他父亲对儿子的一种期待和鞭策吧?但他有时在自己的作品中署上“耕夫”这样一个笔名,在这个有点迂拙气的笔名中,我们看到了行健的坚韧、执著和无畏的精神。有这样一种精神,什么样的目标不可以抵达呢?
是为序。
2008年7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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