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去的安慰
文渺
去B县探望亲戚加朋友的家,这是三十多年前,我就应该做的事,但我一直没做。
她是我三十前的恋人,认识她,是在金沙江畔故乡的县城,那年是公元一九六八年某一天的十点过,天阴沉沉的,街上行人很少,我一个人坐在父母工作的小食店摊子旁,看着贴了一层又一层的大字报大标语在风的翻弄下招摇着,她挑着水从街上过,到摊子的街中时,她微转头对我一瞥一笑,就这一瞥一笑,震动了我年轻的心。我知道她是同派(毛泽东思想六二九造反司令部)的宣传队员,只是不知道她的姓名,但我一下就把她牢牢地定格在心中了。后来知道她叫吴五妹,是二婶家的亲表侄女。但是,同我们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表妹。以后,她可能出现的公共场所,我都会有意无意地去那地方,希望她发现我,又不希望她发现我;我也发现,在我经常出入的地方,她也经常出现在不显眼的地方,但就是和她不期而遇,对面而过,我们都没开口打过招呼,但都会忽闪着眼光互看一眼。那相互的回头一望,更是使我心跳加快。
真正走进她,是在“划线站队”腥风血雨的一九六九年的正月大年初一里。那天八点,我和堂兄(她的亲表哥)从北出城踏青,然后,转向东进城,九点走到县城中的十字街口时,堂兄说:“走,去我舅舅家坐坐。”我假装不知道,边走边说:“谁是你舅舅家呀?”堂兄说:“就是吴五妹家呀。”我“哦”的一声说:“知道她是宣传队的,但从来没有说过话。”堂兄边推开她家门边说:“听她说起过你,我还以为你们熟得很呢。”她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堂兄就充当起这屋里的主人来了,他把花生端在小桌上,泡了两杯茶,我们坐在小板凳上享受起来。茶已经喝过了第三开,吴五妹才和她的四姐一同回来,她们一见我,脸上露出了一下惊慌,她抢先对我直呼着小名小声道:“向老三,是你呀?!”我面红耳赤的不知该怎么回答时,她一下关了大门,推开右边她们姐妹住的房间门。“进来进来,都进来,里面清静点。”刚进房间门坐下,大街上就隐约传来了口号声。我不想走,但我却说:“走,出去看看是那派的游行。”吴五妹紧张的说:“是‘红旗漫卷’的游行,有什么好看的。”她四姐顺着她的话,也要我别去看。我清楚从大红标语和大字报写出毛泽东的:“在云南,我要参加八二三。”云南省革命委员会第一头头谭甫仁在一月十七日讲话表态,全省以“八二三”为首的是毛泽东思想革命路线的代表后,从此,全省两大派的“毛泽东思想八二三造反司令部”派为“站正确队”的,对对立派“毛泽东思想炮兵团造反司令部”派,在全省展开了“划线站队”,“清理阶级队伍”。谭甫仁还号召“像挖山药蛋一样那样一窝一窝地挖”。从此,全省“八派”对全省“炮派”的专政就如火上加了油。“划线站队”以来,在我们县农村各区乡镇,已有人被打死打残,我清楚,像我这个骨子里就特别恨这个不要文化的文化大革命的人,又知道大多数人都在被愚弄,特别是那些热衷于派性的大多数人,他们还以为他们真的可以去解放全人类。除此外,就是些野心家,阴谋家,贪婪者,起哄者、跟随者、利用者、被迫者。我虽恨,但我还得参加派性,因为我大哥就是属省“炮派”县“毛泽东思想六二九造反司令部”的第一头头。此时去看“八派”“毛泽东思想红旗漫卷造反派”的游行,那完全是去找死。正在这时候,她家唯一是“红旗漫卷”的大姐急冲冲走了进来说:“抓人了,所有“六二九”的人都要抓,你们都不要出去,被他们抓着,你们都活不成。”当她发扬我时,吃惊地说:“你还没有走呀?”吴五妹急忙对她大姐又使眼神又摇头,但她大姐只注视着我。“你父亲被他们抓起来,游行着去祭武斗时打死的人去了,他被他们打得满脸满头都是血。”我由怒生大胆而失去了理智,就要冲出去报仇,吴五妹站到房间门当中说:“听我几句话,你愿怎样,我就都不管了。”我瞪着她。她厉而小声道:“这么多人,你去找谁报仇?他们都跑了,连你大哥这个司令都跑了,你一个人,怎么报仇?报得了吗?!再说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我冷静了下来。大家都劝我不能露面。她缓和了声音。“你是不是不放心我大姐,我告诉你,她不但不会告密,而且还反对他们乱抓人打人,特别是打你父亲这样从来不得罪人的老好人,她此时回娘家来,就是怕他们来抓我们俩姊妹的。”她大姐说:“是呀是呀,我就是来通知你和四妹不要出去的。”她大姐转对着我。“你放心我好了,再怎么,我们也是亲戚嘛,何况,缺德的事,我从来不做,你们都千万别出去,我还要去通知二妹三妹家。”我的理智慢慢的清醒了。天黑后,我转移到堂兄家,堂兄偷偷去看我父亲,带回了被打得不能站立的父亲的话:“我有你妈照顾,不准回家看我,立既想法逃往河(金沙江)对岸的亲戚家,等形势好了再回来,不然,就不是我的儿子。”
第二天,我逃到了河对岸,和所有逃到四川的人一直躲到五月底,7556部队的解放军来整顿了领导班子,禁止了乱揪乱斗,我们才回到了家。从此,我和她就常在一起说东道西,最爱说的就是谁又跟谁恋爱了,谁又跟谁吹了,就是不说我们自己。
在苦难中,我们都知道钱的重要,于是,我们一同去挑土基,挑沙,干临时工挣钱。特别是在离县城两公里的糖厂干临时工的日子里,我们就是有车也不坐,走路也不愿走平坦的公路,只愿走那条古代的小路。那条小路留下了我们很多纯真的欢笑。也是在那条小路上,她问我愿不愿在故乡工作,我告诉她,我不愿也不会在故乡工作,我要走出故乡。她说她也是。她只希望不论我俩谁出去工作了,或先出去工作,都别忘了故乡,别忘了对方。我激动得真想握她的手一下,但我不敢。
一九七零年七月十日,昆明铁路局来招工,我通过自身的努力,亲友背后的帮忙,才被选到铁路局当了工人的。要走的那天下午,在她的房间里,她悲戚地对我说:“你到了昆明,肯定会和同你一起去的某某好。”我说:“我不会跟任何人好。”她眼睛放了一下光说:“真的?”我说:“真的……,”话没说完,堂兄找来了,要我去其他亲友家话毕。她无理由留我,我无理由留下。就这样,我走了,一走就是三年半,有了探亲假才回到了故乡,她发现我依然是我,我们建立了正式的恋爱关系,但我感觉到了她笑中的忧愁。我想:可能是她知青生活的不如意所导致的吧。十二天探亲假匆匆而过,在坐车回昆明的车站,我望了又望,也不见她来送我的踪影。
当又一年探亲假要来临时,我收到了一个说她被人强奸的消息,这消息,震得我完全不敢相信。于是,我匆匆赶回了家。那流氓也被以强奸罪,破坏知识青年下乡罪,判了十二年徒刑。当我知道并不是强奸,而先是诱奸,后是无数次的通奸,而且那流氓还是打过我父亲的仇人后,我根本不想再见到她了。但堂兄来要我去他家叙说时,同她相遇了。她在我面前哭成了一个泪人儿。我却叽讽她道:“你还年青嘛,改了就是好人了嘛……。”那嘛字的声音,我故意拖得很长很长。“但我是再不想见到你了,因为,见到你,我就恶心。”回到家,善良的母亲对我说:“老三呀,五妹太可怜了,你还是把她讨起吧。”我大声对母亲吼道:“是不是犯过错的,你好领导?!”但那些天里,她泪人儿的样子老在我脑海里飘来荡去的。
事过境迁,虽偶尔也会想起她,但在我的心目中,她早已经是另类了。又回故乡探亲,堂兄告诉我,她参加工作走了,她说她对不起你,等来世再还你的情债。我冷笑道:“来世,来世再来丢人显眼,败坏我的名声,亏她说得出口。”
当我多次看到父子兄弟姊妹反目,晚结早离的夫妻,大度的亲朋好友在结婚后的自私和牵挂,特别是又经过两次恋爱的束缚后,过惯了一个人自由自在生活的我,又在文学创作的古今未来中游荡的我,不敢说看破了婚姻这个红尘,但我对婚姻是越离越远了,对大写的爱是越来越多了。
有人又来说起她,说她结婚已有了孩子;说她无数次想请我去他们家做客;说她老得完全没有了过去的影子;说她至今还在自责;说她自今还在关心我的婚姻……,一天早晨,突然接到她打来的电话,她说她要和丈夫带着孩子来看我。这使我想起她泪人儿的样子,想起过去对她的恶语相向。我当既回答她,我去看他们一家。
汽车奔驰,B县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