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四川
文渺
不论我们巧家的人去四川远一点的地方干什么,都叫下四川。第一次下四川,是从去挑柴草几次后,知道了梨上市的季节,还可以挑梨卖。而且,过金沙江挑到离我们县城七十多里的四川省宁南县去贩卖,能赚很多倍的钱。但来回得两天,因为要证明才能住旅店。从我七岁记事起,就知道那证明可不是人人都开得着的。特别是有的沿金沙江两岸的人,又特别是公社社员,是要出示证明才能让你上船过江的。所以,两岸来往的人很少。但我们家父母跟居委会主任家关系很好,而且,居委会主任又对我特别好。于是,十五岁的我就约岁数比我小两岁,但个子却跟我一样大的小伙伴崔刚正同挑梨子去下四川。他及他母亲同意后,我去居委会开证明。主任说:“开证明去卖梨子,肯定不行,搞得不好,把你们当投机倒把犯不说,还要连累我这个当主任的,你让我想想,这证明怎么给你们开。”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在居委会专门开证明的纸上写下了:
证明
兹有向吉庆、崔刚正是我巧家县城关镇北街居民委员会的居民,请宁南县沿途给于吃住行方便。特此证明。
此致
革命的敬礼
巧家县城关镇北街居委会(盖章)
公元一九六五年九月九日
因为是第一次下四川,我们只敢少买最少一角钱一斤,又甜又脆又化渣又带着蜂蜜味的蜂糖梨,多买满艳红梨子。满艳红梨颜色鲜红,中间更是通红得发光,看上去就是细皮嫩肉的,很是逗人喜爱,吃起来脆嫩水多,只是带着些酸。这种梨是故乡最便宜的,零买五分钱左右一市斤,由于我们是整买,三分半钱一市斤就成交了。买了一挑七十五斤的,蜂糖梨以一角二分一斤买了二十五斤。蜂糖梨装一个筐,满艳红分三个筐装。第二天,天才蒙蒙亮,我和崔刚正各挑着一副担子就上路了。出示证明,出五分钱坐木船渡过金沙江,我们沿金沙江边的公路向宁南走,越走见到的人家户及人越少,最后连人也很难见着一个了。虽然还是走在公路上,但已走在万丈的悬崖中间了,下面是闪着白光的金沙江,上面是高高的山上一遍茅草,像有什么东西潜伏其中一样。当走到公路最高处,风阵阵吹来,风化的细沙石“沙沙沙”地从被开挖过的公路壁上滚下来。这里也是山的最高处,山顶上有一个古堡,江对岸和左右只要眼所能及的地方,都能看见这古堡,这古堡的年代很久远了,久远得没有人说得清它是那时修建的,只听说它被清兵占过,地方武装占过,奴隶主占过,土匪占过,国民党正规军占过,解放军占过,还被焚烧过几次,如今只剩缺牙半齿又枪弹累累的大半个古堡了。可以想见,为争夺它,不知道死伤了多少的人呀|。听说刮风下雨,或者长时间的阴霾天,或者夜里,偶尔还会有或喊杀声,或叫骂声,或拉枪栓声,或呻呤声……传出。崔刚正说:“要是遇见抢人的,或者鬼,怎么办?”我的心也虚了起来,但却说:“大白青天的,又是在大公路上,那里有什么抢人的和鬼。”为了驱赶去恐惧,我和崔刚正唱起了“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来,唱完它,又唱“花篮的花儿香呀,听我来唱一唱呀,……,”再唱“挑起担儿嘛,下四川……,”唱了一首又一首,唱着歌又转过了几个弯,离开了金沙江边,地势才平坦多了,又转过一个弯,不远处的荒坡上有了庄稼地,一条小河出现在前边的山坳里。我知道那就是白水河。又转一个弯,看见了白水河边的人家,我一下觉得干枯的山茅野草也鲜亮了起来。再转过一个弯,一座公路桥横跨在白水河上,桥头的石柱上写着《葫芦口》三个字,我们才知道到了过去只听说过的葫芦口了,那是我们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桥。我们到桥中间放下担子,把头伸向石栏外,享受着从下吹来的凉风,桥上游虽也是在两山之间,但河坝很宽,有田地在其间,公路也是沿河的右山边而修的,河水平平静静地流淌着,就是有滩的地方,也只是翻着小小的浪花,而紧靠桥的下游,两山一个急转弯收拢成刀劈一样的悬崖夹击得河水白浪翻滚。我一下感到不论这山这水有多少多重性,只要人能因地制宜,它们都会变成美丽的风景,如这桥,不但使交通便利了,站在桥上看那下游,它再不是凶险了,而变成了壮观。
“你们是干什么的?”我转头看见一个公路道班的工人向我们走来,我说:“过路的。”“你们在桥上干什么?”他边说边走到了桥头。我说:“看看。”他说:“快走快走,桥上不准停留。”他见了我们的担子, “你们挑的是什么?”我说:“梨子。”他笑了说:“我还以为你们挑的是炸药呢,挑过来,挑过来。昨晚上做了一个好梦,我就说我今天有好运气嘛。”我想他真好笑,那里有这么多的坏人,路和桥都是人人要走的,坏人也要走呀,从古至今,修桥补路都是人人提倡的善事好事,我知道有些被斗的地富反坏右,有钱时,为修桥修路出过钱,出过力,他们现在干嘛要破坏桥。除非是战争需要,那可就不是大善,就是大恶了。再说了,我们像炸桥的吗?我真真觉得他是瞎马自惊了。他问我们的梨多少钱一斤,我让他先给个价。他说:“一角五。”我说:“你在巧家县城买还差不多。”“要是我随时都开得证明,还用你说。”他指着满艳红。“这种梨,多少钱一斤。”我说:“二角五。”他又指着蜂糖梨说:“这种一角五卖不卖?”我说:“这种是蜂糖梨,七角一斤。”他笑笑指着满艳红梨说:“这种二角一斤卖不卖?”我假装想了想说:“好吧。”他一下买了五斤。当我称给他后,他还说“好的喊二角五,不好的喊七角,还说是甜而有蜂糖味,单凭这颜色,鬼才会相信。”我真为他好笑,本质的东西,看表面是看得出来的吗?!
崔刚正高兴地说:“他问多少钱一斤,我想才挑十多里路,我正不知怎样定价,你却让他说,没想到满艳红这种梨,他也出口就是一角五,更没想到,你还价又是二角五,我当时想呀,满艳红最多能买一角钱一斤,而蜂糖梨,他只给一角五一斤。”我笑着说:“我还不是不知道怎么定价,才让他定的,他既然定了满艳红一角五,我就必须出价二角五,我们回落五分,就正好是他能接收的价。”崔刚正说:“以后满艳红就按二角钱一斤的价了。就是不知给蜂糖梨订个什么价。”我说:“满艳红应该是以后最低价二角,走一段加几分,蜂糖梨最低定五角一斤才卖,才对得起我们五分的辛苦,三分的探索,二分的玩耍,我还要试试满艳红最高能不能买到三角五角去,看样子呀,蜂糖梨就是担到宁南县城去,最多也只能买到六角一斤了。”
沿白水河边的公路走走卖卖,十点左右才到巧家至宁南的中途地谢家坝,这里是途中唯一的吃住处,我们把担子挑进那唯一的小店去。这个小店,其实是宁南县供销社办的供应站,只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这里工作。附近生产队的供应品和日常用品都由他负责,并兼开吃住的小馆子,常来往的都叫他主任。这是我早就打听好了的。主任见我们进了院坝才说:“把担子放在沿坎上来。”我们刚放下担子。主任又说:“你们要喝水,还是要吃东西?”我说:“吃东西,你这里有什么吃的?”主任笑笑说:“只有面条卖。”我说:“多少粮票多少钱一碗?”主任说:“二两粮票,一角伍一碗。”我们要了四碗,喝着不要钱的白开水等面条的时候,我站在高高的沿坎上从围墙上看出去,发现远处的白水河上有一座吊桥,桥那头是壁陡的悬崖,见不到小路,好像那桥通往的是无路的地方,但我知道小路就藏在险峻中。谢家坝虽河坝大些,有几多的稻田,也是斜坡地多,也是一目了然的。但一路来也只有这里是最平坦,有几棵大树,有十来户人家,有成片田地连在一起的地方了。谢家坝确实是沿白水河边,其它地方不能比的好地方。
面条端上来了,我看着土巴碗里的酱油面汤上只漂着几点火葱,连油花花也看不出来。主任看出了我的意思,说:“小伙子,你们是第一次来这里吧,我们不能跟你们巧家县比呀,想想过去,这里也是巧家地界呀,解放后从新划分省份,以金沙江为界,我们就归了四川了,不是一个县,生活也就不同了,三年(一九五九年,一九六零年,一九六一年)困难时期那时,山茅野草树皮,巧家总能找到点,我们这里有的地方,连观音土都找不到吃。现在,还有这面条卖给你们吃了,已经是很不错了,要是你们前两三年前来,有钱有粮票也买不到吃的。”他感叹了起来。“巧家好呀!”
巧家好?!我们是贩卖梨的,一路来,我们宁愿下到河边喝水,也舍不得吃一个梨呀,巧家也很穷呀。
走进宁南县城深深的石板路时,已经买去五十多斤满艳红梨了,而蜂糖梨才以五角一斤卖出去五斤。太阳也只有竹竿高了,街上行人很少,我们找到了旅店住下。吃完饭,见天还大亮着,我们挑着担子就要出门,旅店的服务员告诉我们,这里不像你们巧家县城,天天都是赶街天,现在不说太阳也要落山了,就是不是赶街天,人也少得可怜,明天正好七天一次的街子天,你们明天去卖,满艳红包你们最少可以买到五角一斤,甚至五角多,而蜂糖梨,你们如果不给人家尝尝,怕连满艳红的价也卖不了,不过,这一久梨子是稀罕物,明天十点以前是买得完的。
第二天,果然如此,八点以前,满艳红就以五角五分一斤全卖完了,而蜂糖梨却是每个人都要尝后才买,要到九点钟了才以六角一斤全卖完。
我们不用十分钟就把宁南县城转了个遍,宁南县只有一条从东到北三分钟就走完的大街,一条小街,大街中部右边高高的沿坎上有一个饭馆。大街中部左边叉进小街的十多步处有一个小食店。真的太小了。但它北街口那颗枝叶茂盛的大黄葛树,却露出了它悠久不变的历史来。
如今,我虽早远离了家乡,远离了下四川的日子,但那满艳红梨和蜂糖梨,那古堡,那葫芦口,那谢家坝,那只有一条大街和一条叉街的宁南县城,那从东进城深深的石板路,那旅店,北街口的大黄葛树却永远存在了我的心头。想物质横流的今天,宁南县城早也应该不是旧时的模样了。人的思想也不是旧时的思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