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
看了你发给我的你们同学之间就余虹教授自杀的讨论。
其实,我不知道说什么?!
自这个令人惊愕的消息传出的那个夜晚以来,就有不同地方、不同圈子的人,打电话或发短讯,询问此事,并问“为什么?”除了告知此事的确实性外,我不知道说什么。这“不知道说什么”自知道此事的那一刻起,直到现在,都一直在困扰着我,刺痛着我。不是:“不知道说什么好”的“好”“坏”选择问题,而是就这个:“不知道说什么”,让我深感不安。
你们的讨论中提到,是某位老师在北大课堂上将此消息告知你们的,这位老师还解释说,余虹教授之婚姻的不幸,以及供养在美国读书的孩子的难处。这仿佛给此事提供了解释。你们也因此讨论了知识分子在现实面前的无能和软弱。对此,我也只能故妄听之,不知道说什么!
今天中午,我去了趟人大文学院。因为,有远在武汉的朋友要我在余虹教授的遗像前敬献一篮花,表达他的哀思。在那里,我碰到了你的同学××。她也问“为什么?”我说:自杀的事,死者自己已经考虑清楚了。余虹是个清楚的人,又不是糊涂人。不过,我随口问了句:他是否这学期的课还未结束?就在问完的当下,我即反思:我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是觉得他尚有未完成的社会责任?是关心未结课的同学们会有被弃之感?……我惶恐于我的随口提问。
在这个由因果律和计算得失主导的世界中,余虹教授的自杀是难以理解的。他辗转南北,终于在人民大学文学院安身,有了房子、车子,孩子在美国读书,且他的学术事业正直盛期,他今年还在《中国社会科学》发表了文章,《新华文摘》转载了这篇文章。按照常规,他没有理由。
令他的朋友和熟悉他的人困惑的是,他的性格开朗、幽默、风趣,是个处事举重若轻的人。以此推断,他没有理由!
但是,又由谁来确定这个理由呢?
我与余虹教授的最后一次接触,是2007年9月中旬的一天晚上,我收到了他的一个短讯,说他刚开了博客,并告知博客地址。过了会儿,来了另一个短讯,说刚才发的博客地址是错的,新发的是正确的。当晚我即去他的博客看,看了你们提到的《一个人的百年》,和另一篇文章《有一种爱我们还很陌生》。《一个人的百年》是写石璞先生的。文章有一个独特敏锐的视角,让我再次感受到了余虹教授的锐气和才华。他不是从宏大叙事的角度,写一个百岁老人如何度过那由战争、饥饿、贫困、逃亡、政治迫害等构成的百年,而是从纯然个体的角度,追问另一个个体如何能够承受、如何给自己一个充足理由来穿过这显然不值得去过的生活。这里追问的是个体偶在的存在理由问题。
或许在这里我们可以说,有一只思想的手,在暗夜中力图触摸个体偶在的存在边界,不过,不是纯粹的思想推论,而是通过一个经历了百年沧桑和苦难构成的老人的生活来摸索的。这个百年老人的生活的苦难比作者的苦难,可能要沉重的多。
但是,谁的苦难重,谁的苦难轻呢?或许对于个体偶在来说,苦难是不分轻重的。
对于一个个体偶在来说,苦恼是个人的,疾病是个人的,死亡是个人的,亲友的离去也是个人的……没有人能够代替,没有人能够分担,即使是父母、子女、朋友,即使是民族、国家等等,都无法替代。这种纯然的个体性,不仅是孤独的,脆弱的,甚至是无理据的。但正是这孤独、脆弱的个体,却要承担疾病、痛苦、战争、竞争和现实纠缠。前者的孤独、脆弱与后者之强大、复杂,几不成比例。这无理据的孤独和脆弱,就像一根芦苇,一阵风,一个小石块,都足以使其折断。
自知道此事之后,我并没有去寻求原因,却一直在做着一个无谓的思考:当死者准备好遗嘱,走出他在二楼的住所,决然走向九楼的时候,发生了些什么?
这期间,他有足够的时间,也有足够的思想过程,来改变他的决断。这中间应该发生许多事情:或许,他会遇到邻居,中断他的决断?或许他站在楼顶,看见楼下嬉戏的孩子,或者卖菜回家的老人,也能够改变他的决断。
但是,决断没有改变!
死者执行了生者无法猜透的决断,使生者不知道其理由。死者是自决的,而生者无法进入这种自决。
从二楼到九楼,或许死者想了很多,或许他什么也不想。但无论如何,从二楼到九楼,浓缩了他的一生:他自决。
我不想将《一个人的百年》看作作者的“思想遗嘱”。但我想说,生者的困惑,正来自死者的充足自决与生者的无法充足自决之间的不对称。
这彰显出了个体偶在的绝对异质性。于这个个体偶在的异质性,每个个体都是他者。
我说了这么多,其实并没有摆脱“不知道说什么”的困惑。
这是一种深深的缄默。这缄默扒开了一道裂隙,让我看到了生之最深处的悲剧,而这悲剧是被上帝的荣耀所照亮的。
于这深沉的生之悲剧,我惟一想起的一句话,是海明威在《丧钟为谁而鸣》卷首所引的一个长老的长诗中的,大意是:
每个被洪水冲走的土颗粒,
都是我的兄弟。
愿死者的灵魂安息!
2007年12月7日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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