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篇)
诗中有“蒹葭凄凄,白露未晞。”凄凄者如同无声落泪,露水流在芦苇页面。宋词中吴文英《踏莎行》中的“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愁怨”,会中诗中情致。此时景致此处解为男子情志,其实为女儿心事更为平常。《红楼梦》说那警幻妙境有诗云:“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幽处结霜,女儿之心,没有人比曹雪芹更知女儿心。无可奈何天,女儿之境,两句写尽女儿心事。淑女多幽怨,娇妻叹奈何。“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妙极,就在肃杀之中,心上的人儿突然出现了,她就在河水的那一方婷婷玉立。这给诗人以多大的惊喜,但是我们却以为这是诗人恍惚的精神感受,那个心上的人儿未必真正站立水旁。或许在过去,或许在梦中,她曾经出现河水的旁边。屈子离骚、子建洛赋,意境皆从此出。离骚云:“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鸟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
烟波浩淼,心上的人儿似隐似现。她是神女还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在此处谁又能分的清?刻骨的爱情是把对方赋予神一般的情感的。她是美的凝萃,她是生命之中最可宝贵。诗中说:所谓伊人,“所谓”正是不寻常之意。伊人柔而情美之人。所谓伊人包含了一份深切的情意。若说声气的还有《候人歌》,它只有“候人兮猗”四字,是中国最早的情歌,载于《吕氏春秋》,传为涂山氏所作。候人者,伊人也。兮为声气,猗为声气,候人两字就吐诉不尽,这是情感放不能复。涂山氏乃九尾狐狸所变,她所思之人正是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大禹,涂山氏化石、石裂而生子启(启启夏国)。
“溯洄从之“,“溯游从之[乾源2] ”,两句重叠,极真切地表现了相追随的心理愿望。化蝶双飞永相随,虽画面很美,但是也不及此处哀婉低回。真爱便是愿在一处的感受,是为情思所缠绕,不计过程中的甘苦,甘心承受其中的平淡。洄也从他,游也从他。“宛在水中央”,再次提醒读者这慌如一梦。宛是指就像在水中央,究竟是不是在哪里呢,只是慌如梦境。美人宛在水中央就像出水芙蓉,嫣然、凄然一笑怎能叫人不消魂,若我是那才子,便随她要去了。
此句,为本诗朦胧幻美的境界更添美韵。一个“水中央”,似乎使我们感受到了烟波浩淼,心上人儿在那水中,飘飘而逝,可遇而不可求。斯可痛心裂肺矣。女友说:“她有一年在颐和园游玩,有幸遇雨,雨中朦朦胧胧的感到很美。”我就用蒹葭中的句子回她,我说:“昆明湖水在雨中泛起长烟,长亭(园中有长亭数里)两侧垂下水帘,确有在水一方,宛在水中央的感受。”我小逞其能之后,倒被她取笑多知多能,“就你知道这其中内涵。”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虚白用淼水承载,思绪并流云往复。这是中国诗歌的大化之境。起于凄凄雾色,薄如翼的白露,归于渺渺之水波之上。如天外而来的音乐,这是人能够听到的宇宙之中最真的声音。陶渊明的《饮酒》诗表达了同一流云徐邈变应的过程。谓之真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诗人在闲适之中,微观万象之流变,得到此等境界已属高远。诗人如果绵长的爱情之中,体会到了同一的感受,他的真我之心,真是可昭日月的。男士以陶诗自比,可得人生与天地谐和的妙境。女子当以爱情为喻另谋一首。
清水拂玉妆,君痴侧喜看。气谐如兰桂,隔日问暖寒。两情相悦时,言从流波传。
储光羲诗云:“落日登高屿,悠然望远山,溪流碧水去,云带清阴还。”碧水流去,一抹淡淡的微云把太阳遮蔽,在山峦之间有的地方出现了清淡阴影。在其中我们不是看到的不是空间的流动,恰恰看到了时间在流动。流动的生命意识把人推涌到了虚空之境。在这种境界中人是永恒的,爱情是永恒的。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乾源3] ”。采采是芦苇吐橞后的形貌。此时日已渐高,白露即去,芦苇的橞子展露采采风神。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宴同叔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意颇近之。但一洒脱,一悲壮耳。”王国维说:“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是有境界。”他说《蒹葭》最得“风人深致”,就是说最能表现诗人的真感情,看来最欣赏这一篇,《蒹葭》是有境界的诗。人的情感是最有变化的,所以可以反过来解释境界这个词汇,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成大事业、大学问的人必然是经历三个境界。第一个境界上面已经说了,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第二个境界他借用欧阳修《蝶恋花》中的一句解释:“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个境界其实和《蒹葭》诗的意境也极切,烟波浩淼,思愁深切,这样的人儿岂能不消瘦。最妙的是王国维所说的第三个境界,也和《蒹葭》诗暗合,第三个境界他用辛弃疾诗中的一句解释:“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只是在此处不在灯火阑珊处,宛如却在“水中央”了。这样穿凿比附就能妙得文心了。也就是说王国维所说的三个境界,在蒹葭诗中全有了。许渊冲先生并不完全赞同这个观点,他说让我“再研究”。他的意见强调了王国维所说的三个境界是变化而来。因西风而碧树凋。人间冷暖知矣,只能“独上高楼”。这里大致说的就是古今有境界的高人,必然要经受苦难的生活,正如司马迁所言“大氐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正如孟子言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第二个境界也是变化而来,表达的重点是“终不悔”,正是有强烈的爱愿、志愿,终达此境界。第三个境界最为奇妙,说的是境界出现时让人意想不到,想也想不到“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蒹葭》诗果真是否有这样的变化过程呢?第一境界中萧瑟秋风有矣。第二境界为伊憔悴有矣。第三境界百转千回的求索,那人“宛在水中央”,也是有变化。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乾源4] 。”上面王国维说到文学是有境界的,他又用人的情感作比喻。自然人的情感是有境界的。关于境界最早、最隐而晦的表达是《易·涣卦》,“六四:涣其群,元吉。涣有丘,匪夷所思。”即在一群之中涣然而出,就像汪洋水中的小丘,这不是我能想象到的。这就是境界,而且说明了境界形成的过程,就像风行水上,波纹自然而然呈现。即高明的境界是从境界的集合中自然兑变出来的。宋朝的文学家苏辙说,“好的文章如风行水上,灵气习习,并不是一句一字之奇就可以做到的。”这种灵气可以说就是智慧,就是人的禀性自致的,是人天生的直觉,是灵明,也是后天积累变化、衍生学习的结果。钱钟书先生说翻译有化境说,说的也是同一个道理。中国文学评论和翻译理论的最高层就是境界说。实际上这是被中国人的意象思维倾向所决定的,相关内容请查看拙著《简易管理》。我以为翻译最高境界的描述和中国哲学最高境界的描述相同,即极高明而道中庸。极高明者求索两种文字的玄妙,道中庸者要贴近原作的真实要表达真实的情感。前一个方面的探索没有止境,后一方面的追求没有极限。
宋玉《登徒子好色赋》;“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此句如拾阶而上,从佳到丽,一个台阶,从丽到美,有一个台阶,让人产生欲求究竟的好奇感。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证明它是西方词学的“阶进(gradation)”或者“造极(climax)”的语法。《诗经》文字反复的非常多,经常只是改变句中个别的字,更是此种文学范例的始祖了。不过在《诗经》中未必求夸张的推动,未必一处比一处更高,而是更清晰,更亲切而已。此处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在水一湄”、“在水一涘”,没有用文字渲染,却把人带入无尽的遐思中,她在水旁婷婷而立,她在水旁击水欢笑,她在水中洗着自己的长发,洗着自己的玉足。这就是所谓描龙绘凤的方法吧。不着一笔,万象尽现。苏轼之父说:“风行水上,波纹自现。”此是灵性和神思的来源。至于大化之境,则与天地作养息,文章之神,乃天地之神。物象之凝萃恰合人心。
斯人远去矣! 如果用《关雎》一篇可以喻礼乐的整体章法结构,《蒹葭》一篇则必是古琴(古筝)哀婉凄切的表述。能得《蒹葭》高妙雅意的,以诗论则唯屈原《九歌·湘夫人》,以赋论则唯曹子建《洛神赋》,以画论则唯顾恺之的《洛神赋》图卷。
蒹葭诗是爱情心理的镜像反映。如果把爱比做花朵,它在心中开放,也能闻到它的花香,“好捉日月,只挹清辉,雨落天花,但闻香气。”戚氏评红楼如此,评蒹葭只能如此。蒹葭所能完成的造化之功。既具象又能折返朦胧的意象。以淡境出入而得真性者千古第一篇。蒹葭诗中的生命追依,凄切之中的永恒幻美,真是人间爱情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比若是千古美人,让观者失魂落魄,不能尽述其美。感觉神奇妙,心重意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