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草虫》是以女子的声气写的。女性在婚媾之前,忐忑不安。心跳如蚱蜢跳跃,似心惊而乍动。此是诗之起兴之发,与其说是比,以心跳比虫跳;莫如说是兴,草虫之鸣、蚱蜢之跳正是内心不安的象征。由人心思动而引发对物候的感应。草虫又是性交时女性性器的感受,微微跳动、微微发麻。“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尤其此时的不安正隐藏着隐秘的性心理。人的不安莫过于偷心的不安,尤其之于未谙春情的少女,在见到情郎之前,她有一种对命运无可安排的困惑、所谓“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也有一份热烈的渴望,对于新娘而言她不知未来的他是美是丑,未来的生活是贫是富。在双重或者多重的隐秘心理的压力之下,难怪她忧心忡忡。下面一句好不大胆,竟豪不避讳写性。“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如果觏通见,则完全可以删去“亦既觏止”,觏明确地含义正是性交。见了并不算完,性事和谐了才使少女的心真正被降伏。这是性爱心理真实地描述。男性的权威也正是性的对抗中被树立起来的。一个“降”字真实地再现了这种最为隐秘的心理特征。由降而说(悦),由忧而夷(平),青年女性的性心理被如实而委婉地记录在诗中。性爱其实也能给心灵带来最大的安定。即所谓“我心则夷”。性爱使悲苦的人生得到片刻的欢娱,我如写红楼定要让宝黛幽媾。即便在黛玉香消玉殒时,也能得到稍许的安定、快慰和温暖。一种微弱的性的意识,丝毫不会伤害到男女双方的情感,而使这种情感变得神秘和富有吸引力,和想象力,人类在这一情感氛围中所产生的心灵的感受性,应当是人类所有精神情感体会的最高峰之一。
我们前面说了性真好,但也性也真坏。滥性恰恰是情相对立的。
陈寅恪说:“情之最上者,世无其人,悬空设想,而甘为之死,如《牡丹亭》之杜丽娘是也。 与其人交识有素,而未尝共衾枕者,次之,如宝黛等,及中国未嫁之贞女也。又次之,则曾一度枕席,而永久纪念不能忘,如司棋潘又安,及中国之寡妇是也。又次之,则为夫妇终身而无外遇者。 最下者,随处接合,惟欲是图而无所谓情矣。”这是情至上的观点。
我中华民族又是一个重“情”的民族。性者人生至乐之好,情者人生至真之得。《国风》好色而不淫,以其好以属真正相爱之人,不苟且乱合而伤情。 其实,性之所以不独立为性,是因为有情,或者是因为有仁。中国人是特别重情的,也是因为有仁,仁者“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既不欲人淫你妻,你也不要淫人妻女。所以总是对性保佑打压和克制的态度。
其实不只是我们中国人对性有困惑,西方人对性的困惑比我们更严重十倍。
西方艺术家认为“不纵欲没有艺术”。艺术这东西是欲念的生子。所谓欲念的根由莫不从悉心体味中来,欲敏感欲有体会,欲体会便欲痴狂。倘若是没有了欲望,八成的体用不知如何发动。西方所谓艺术之神正是muse。
然而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哪些盾茅相错的情感,欺骗、背叛和难以抑制的本能欲望相织的复杂人生百相,也成为西方文学发展和表现的主体。弗洛伊德则认为人之所以有性欲乃是因为力比多之作用。弗洛伊德指出具有恋母情结的部分男性,他们有寻找具有淫荡气息的女子作为恋爱对象的倾向,他们试图通过自身的努力感化她、说服她,但是通常却越陷越深,难以自拔。
不是说只有外国人有性饥渴、性压抑,《诗经》中的诗篇也记载了性饥渴的事实。闻一多先生《汝坟》说的夫妻双方共同的性饥渴。“鲂鱼赪尾,王室如燬;虽则如燬,父母孔迩。”鱼红尾为求偶,夫妻相爱如烈火。虽然急如火,父母在近旁。“惄如调饥。”
几千年的传统下来,我们误以为女性好像是无性欲的。其实不然。女性有性压抑。《候人》;“彼其之子,不遂其媾。荟兮蔚兮,南山朝隮。婉兮娈兮,季女斯饥。” 汉诗“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正因为有性和情的冲突,暧昧是必然不可少的。情和性的冲突中必有一方要败退下来。情败退了,就只留下赤裸裸的性。性被克制了,“意淫”就要生长出来。
意淫这个词是从《红楼梦》中创出来的,警幻道:“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但是意淫之事却可谓只要是活人就有的。当世的人把它称为性饥渴或者性压抑、性幻想。有句话还是事先说破,女人最忌妒的是男人意淫的女子;男子最嫉妒的也正是女人意淫的男人。
荷尔蒙排序是最可恨的又无奈的。但是尽把最渴望的人可排到最先列。这样就是赤裸裸的竞赛。二是比较的是本真,是关于身体和气质最切人人的幻象的部分。是人最本能的反映,是人动物力的象征。
至于性欲或者情欲是少年或者成年都会有的。不过中间毕竟有鸿沟,情入不了性,性得不了情是多数。情性处于两端,一个丝毫也不能成为另一个的附属。看不到两端,就看不到一个完整的人。曹雪芹原来写过《风月宝鉴》主要写性,可是等到后来写《红楼梦》,有关性的秦可卿部分全掩藏了起来。最后只留下了可歌可泣的情。《金瓶梅》是受了《水浒》的影响而开始创作的,友情有义的情到了《金瓶梅》这里只留下了赤裸裸的性。
《牡丹亭》与《西厢记》最大的不同就是:莺莺对于张生,是由“情”到“欲”;杜丽娘对于柳梦梅,却是由“欲”到“情”。
凡是大觉大悟的文化人最重情而轻性,凡是彻头彻尾地不读书,必定要性。不过重情,也被《红楼梦》中的警幻仙姑调笑。
“……忽警幻道:“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贾宝玉本是至情之人,然而警幻仙姑却调笑他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知情更淫”说得真大胆。
不过她的话毕竟是对宝玉的调笑和婀娜,并不可以当真。真是因为有“情”,宝玉中国“淫人”与现实中的那些“淫棍”和“嫖客”毕竟是根本的不同。“意淫”成为了一种不伤人、不害己的良策。早知如此,佛家也不要戒持之苦或可少受些,不过在只知肉欲的世界,佛家还是要以己身下地狱,而救赎整个人类的心灵。在中国文化之中,真心相爱的偷欢在道德上也偶尔被纵容,因而有《溱洧》和《野有死麕》的偷欢之美乐。
前有张竞生,后有李银河,则是主张完全的性自由的。晚清学者康有为根据《公羊传》,提出了他的“三世说”进化思想,其中太平世的描述不少已成为现实,如女子有独立权,与男子无异。然而他又提出“男女平等,各自独立,以情好相合,而立和约,有限期,不名夫妇。”令晚生100年,开化已久的现代人都嘬舌。他的道理一万年之后也不通。退一万步来讲,从个体完全的享受来说,人类如果没有精神道德的约束,性爱的趣味也将变得如同白水,毫无滋味,性爱的自身的乐趣也将毁亡。真是因为情感、享受和道德的撞击,才让人的心灵变得激越,使性爱本身增加了压力,性的激情才释放完毕,我们知道性爱的道德正是保护人的性的享受。三陪女和嫖客绝无对性的好奇,性成为生理和机械的行动,失去了神秘感。也把精神感受放纵了,走向心灵的压力和动力也失去了。当然这绝对是一种无厘头的解释。可是贪官有贪的道理,狼道有狼的逻辑。我们呢也只好如此以“自慰”方式完成道德解释。
除此之外,中国比西方有更为完善的文化和心理学体系,来帮助中国人民来面对性的困惑。中国文化的根本是从心开始。根植在于漫长绵延的教育。最早是氏族情感、礼法、道德的传承,其后以四书五经的教本的科举考试固化了这个体系。“非礼勿听、非礼勿视”,以礼来克制欲。中国心理学研究的对象是七情,喜怒哀乐悲思恐。西方是研究的对象是一个字“欲”。七情是和谐的情绪的总体,为了整体的心理存在,性的问题还是可以被置后,如果是处于养生(即活命)的需要,性更是要被克制。欲则是追究产生的缘由、满足了它,则背叛了对上帝的忠诚,反过来忏悔欲念的罪恶。这样的强约束最终还是没有管住欲念的魔兽,致使现代西方性自由。致使西方学者反过来研究夫妻交换和同性恋的缘由,这正是老子所说的“智慧出,有大伪。”科学的精神是对人的生命价值的引领,而把人生价值毁损的方向,这样的人士不过是钻粪的勇将。
封建的中国比性欲还不能说的,是言论的自由和精神的自由。所以只能用美人、香草喻君臣。今日社会性是走向自由了,可是为此我们的精神也真正走向自由了吗?尽管我们并不能为人们彻底解答性的困惑,但至少我们要相信完全和情感剥离的性行为是动物的本性,这样的“人”不能被归纳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