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8-18 (动荡的青春选载之9)


博主按语:

凤凰网的读书栏目将叶维丽所著《动荡的青春——红色大院的女儿们》评为本周十佳书,并将全书内容上网。在推介中说:“这是一部两人口述的成长史。口述者带着重新审视历史、反思既往的目光,向读者展现了形形色色革命下的社会图景和青年人的激情与迷茫。因其摒弃非黑即白的刻板模式而生动感人,令读者感慨和深思。这部书对于“文革”及其前后中国历史和社会的研究,是难得的口述历史资料亦是研究成果。”

 

马笑冬你说怎么定义暴力?有的女人有所谓生活作风问题,就往她脖子上挂破鞋,羞辱她,这算不算暴力?

叶维丽:这有点像8月10号那天新华社游斗时有两个孩子当众侮辱他们的父亲。据说他在驻外分社工作期间和当地一个女人陷入恋情,不想回国了,就说他有叛国倾向,被强制回国。回来之后听说周恩来亲自过问他的情况,减轻了对他的处罚。但他的婚姻完了,他妻子对他恨之入骨。他们有两个孩子,小的时候长得可爱极了,像画上的洋娃娃。那天这两个小孩,大的顶多才十来岁,在他们母亲的默许下,当着许多人羞辱他们的爸爸。这是对一个人心理的折磨,特别是由自己的孩子来做,对人的伤害更甚于皮肉之痛。

马笑冬这是一种非常残忍的心理暴力。 新华社在8月10号也有游斗了? 

叶维丽不但新华社,据说外交部也大约在这个时候出现暴力。北京市中学开始发生的暴力,已经逐渐扩散到大机关。现在回过头来看,这些都是文革“再次发动”的一部分,都和撤销工作组和上层正在进行的剧烈动荡有关,7月下旬到8月上中旬确实值得特别注意。

新华社发生暴力那天,我也没看见,但是听见了。当时我们家住在紧靠新华社的一个四合院里。那天下午我和弟弟正好都在家,突然听到从新华社大院里传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口号声,震人耳膜。你无法想象,这么一个知识分子成堆的机关怎么能发出这么野蛮的声音。我们家属孩子们站在院子里竖起耳朵听,谁也不敢进去看。邻居中有一个捷克女人,她丈夫是新华社最早派驻捷克的记者。她已经在中国生活了多年,会讲一点中国话,但口音特别重。那天她脸都吓白了,说中国话更加结结巴巴,不断地问别人“怎么啦?怎么啦?” 没有人回答她。那个外国女人惊恐的表情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后来我们知道,那天新华社上上下下的头头脑脑,加上有各种问题的人,一共一百多人被游街,边游边打,还得喊侮辱自己的口号,我父亲也在被斗的人里。大游斗以后,有四个人自杀,其中有一对夫妻,丈夫是新华社摄影部副主任,他最有名的作品是1949年10月1号天安门城楼开国大典,毛主席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听说夫妇两人在社里挨完斗回家又挨孩子的斗,想不开,双双自杀。我认识他们的孩子,后来总想他们这一辈子怎么面对父母的死亡?当时我无意中听到爸爸妈妈小声议论,说这对夫妇没有经历过延安审干,意思好像是如果经历过就不会这么承受不了。延安审干是个什么场面呢?

再说一点关于那个捷克女人的情况。1967年初她带着一双儿女返回捷克,说是回去探亲,还会回来的,我们心里都明白她们不会再回来了。她的中国丈夫一个人留在北京。我妹妹和她的儿子米夏是好朋友,两个小伙伴分手的时候依依不舍。她和丈夫是恩爱夫妻,文革前常见他们携手依偎着在新华社院里散步。因为很少见到中国夫妻这么公开表露情感,我一直记得他们散步的背影。她丈夫在文革中的具体遭遇我不清楚,因为他很快就搬出了我们的院子。后来听说他去了新华社在山西永济的干校,并被留在山西工作。文革结束后不久,听说他返回北京,但患了癌症,很快就去世了。再后来,他的两个孩子来过北京,都已经不会说中国话了。他们的母亲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再嫁。想起这个跨国婚姻,和这个因文革被生生分离的和睦家庭,我就很感慨。

我不记得我们学校红卫兵是哪天成立的,我想应该在卞死之后不久,毛支持清华附中红卫兵的信传出来后,8月10号新华社大游街以前。那段时间一切都乱糟糟的,红卫兵运动在中学一哄而起。我们学校红卫兵成立没有什么仪式,说成立就成立了。红卫兵一成立,就把卞死的事盖过去了。只要是“红五类”就能当红卫兵,没有别的审查。我也当上了红卫兵。我知道父亲出事后,也没跟别人说,就在红卫兵里混着。现在想,当时这么混着的人应该不少。

我记得参加过我们学校红卫兵的一个活动,就是制作红卫兵袖章。“红卫兵”那几个字不是毛专门写的,是人们从毛不同的书写中拼凑起来的。我们曾经在红布袖章上用黑笔描过那几个字,当时我觉得很新鲜,因为外面还没有人戴有红卫兵字样的袖章,这大概是我们学校对红卫兵运动唯一的“贡献”吧。8.18毛接见红卫兵,戴的就是我们学校做的袖章。

马笑冬8.18是个大事,给毛戴红卫兵袖章的就是你们学校的宋彬彬。戴袖章的时候,毛问宋叫什么名字,嫌“彬彬”太斯文了,说“要武嘛”。我从此对宋彬彬这个名字有了深刻的印象。那天我也在天安门广场,整个广场变成了沸腾的海洋。你在吗?

叶维丽我也在。我们学校大部分学生都去了,不仅仅是“红卫兵”。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对那天全场狂热的情形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只记得我睡着了。前一天夜里没睡觉,早上三点钟就集合了,从学校走到广场时,天还是黑的,影影绰绰中很多人在走动。我太困了,一到指定地点坐在地上就睡着了。天快亮的时候恍恍惚惚地听到把一些人叫走了,没我什么事。那些人后来都上了天安门城楼,跟毛照了相。宋彬彬给毛带袖章的照片成了最经典的“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照,宋彬彬此后成了红卫兵的“脸”,这恐怕是她本人始料未及的。另外有一张“林副主席接见红卫兵”的照片,是林彪、叶群笑眯眯地和一个女孩说话,那个女孩子也是我们学校的,她的父亲是个上将。

马笑冬我对全场热烈的情景印象太深了。当时我热泪盈眶,激动无比,觉得毛泽东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我是最幸福的人。我以前在“十一”时也见过毛,是游行完了往前拥的时候。我们是跳葵花舞的,举着葵花,一边跳,一边往前拥,说心潮澎湃一点也不夸张。

叶维丽我有个朋友8.18上了天安门城楼,和毛握了手。她激动地楞是几天不洗手,让别的人再去握她的手。我有时会问自己,如果我也有幸近距离被卷进去,会不会也同样的激动?这种经历会不会影响我对文革的态度,使我少一些疏离,多一些投入?我后来在电影上看到毛接见红卫兵时,人们又哭又跳又叫的疯狂情形,确实和宗教狂热没有两样。用这种形式来发动文革太有效了。

毛那天身穿绿军装,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他在战争时期都不穿军装。它的象征含义太明显了——中国进入了一个类似战争的特殊时期,而毛是“红司令”。文革的军事色彩值得注意。 

当时我也崇拜毛,有阵儿老想毛要是死了怎么办?一想到毛也会死,就觉得像是世界末日,特别恐惧,不能想像没有毛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可是在1966年秋天,我看到叶剑英给军事院校学生的讲话--那时候这些中央首长到处讲话--说医生说了,毛能活120岁,林彪能活100岁。他讲完,全场高呼毛万寿无疆,林永远健康。我当时就觉得这么说是哗众取宠,毛怎么可能活那么久?

马笑冬当时对毛的崇拜真是登峰造极了。

叶维丽8.18以后,大规模的红卫兵运动席卷全国,“破四旧”也开始了,伴随着“破四旧”,“打砸抢”成风,打人成了革命行动,毛主席说“要武嘛”。当时真是一片“红色恐怖”。8月22号北京市文联斗黑帮,放火烧戏衣,老舍就是那次遭到毒打后第二天投太平湖自杀的。那次去北京文联打人的是你们女八中的红卫兵,你知道吗?

马笑冬噢,真的?!

叶维丽我是在一篇文章里看到的。这段时间我们学校又打死了一个人,是个所谓女流氓。她只有18岁,在饭馆当服务员,可能爱跟男人眉来眼去的。听说是附近男校的红卫兵,不知是35中还是8中的,把她弄到我们学校来让女红卫兵“教训”她。打到最后她快不行了,觉得口渴要水喝,可能喝水导致她最后的死亡,事后我听人说不该给被打的人水喝。也就是在这段时间,我知道了火葬场拉死人的车子什么样。我每天回家要经过长安街,注意到一种黑色的机动车,样子一看就给人不祥之感,一会儿过一辆。后来知道,北京打死人的高峰在毛一次和第二次在天安门广场接见红卫兵之间,也就是8月18号到8月31号之间,有一千多人死于非命。

8月下旬有一天我住在学校里。我们学校宿舍楼的外面是西城区公安局的派出所,那天夜里我听见从派出所传出来的凄惨的叫声,是被拷问的人在叫,那时有的红卫兵抓了人会往派出所送。叫声在黑夜里显得格外恐怖,我吓得坐在床上不敢睡。

暴力越来越凶猛,我也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这不是我的cause,当时我在心里用的就是这个英文词。我对被批斗的人总感到同情。我见过批斗彭德怀,我忘了是在航空学院还是在地质学院,是个很大的场面,也很混乱。彭德怀剃个光头,穿个中式褂子。因为距离很远,看不清他的面孔。当时很少有人穿中式褂子,他又剃了个光头,我就记住了彭德怀当时的形象,觉得他像个受难者。

同学打同学的情况也开始出现了。我们班一个干部子弟打了一个出身“右派”的同学,把她的眼镜从脸上打到地上。很多人都在场,大家全楞了,但没人敢说什么。那年秋收我们去农村劳动,一天收工排队回驻地,一边走一边唱“日落西山红霞飞”。那时候戴军帽不是时髦吗?一个不是干部子弟的同学也戴了顶军帽,走在队伍前面。还是那个干部子弟,从后面猛地上去把她的帽子揪下来扔在地上。也没有人说什么,但这么一来唱歌突然停住了,整个队伍默默地走。我后来问过那两个被伤害的同学,她们都表示不记得当年的事了,对那个干部子弟仍然很友善。她们的善良和宽容让我十分感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