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号,有朋友在她母校开演唱会,我也第一次走进武汉音乐学院。校舍还能看到当初的些许模样,清末民初这里曾是陆军学堂,当年的老树,而今听到的是琴声与歌唱了。
我很早就知道武汉音乐学院的名字,当年就有一位拉小提琴的同学考到该校,后来听说离婚后去了美国。我以为和这个学校就非亲非故了,漫无目标地闲逛。没想到演出刚完,有一位大姐来到后台,突然问我还记得不记得她?看她的相貌我真是陌生,她报出姓名,我一下想起来她是我们小学宣传队的,她比我大一些,也比我们那位拉小提琴的同学出来得还早,是在这里上的附中,我已经忘了。
我努力回忆着她当年的模样,渐渐有了糊糊的印象,她梳着两个小辫儿,白衬衫、绿裙子、扎着红领巾,坐在乐队的中间敲扬琴,有时也敲木琴《小松树快长大》。随即,也想到了我们的宣传队——郑州市优胜路小学宣传队。
文革时代,文艺也真是被革了命,除了样板戏之外,人们能看到的歌舞节目几乎只有业余宣传队演出了。厂矿、部队、学校的宣传队应运而生,我们优胜路小学的宣传队,就是郑州市小学中最好的,当时老师们学习榜样是南京的“小红花”。
我们的宣传队不但参加市、区组织的宣传毛泽东思想的演出,还经常为到学校参观的外宾演出,那时到中国旅游的外宾只能按照安排的线路和项目参观,我们学校就是个“窗口”。我们小学还有一个能装二百人左右的排演厅,随便一演就是一个多小时的节目。记得每到外宾来时,我们都把排演厅打扫干净,放好桌椅,铺上桌布,用小盘子装上糖果和郑州产的“彩蝶”烟,摆好。记不得那些外宾都来自哪些国家了,只记得他们都是香喷喷的,戴着大墨镜,手里拿着照相机,还第一次看到一找就能出照片的相机。记得有一次一个外宾留在桌子上一个小方块儿,老师就赶快送到外办的同志手里,后来听说那位外宾很感谢,说那是一块可以充电的电池,我们都奇怪他们的电池是方的而且还能充电。我们的宣传队还经常应邀到外面演出,不但是上大舞台,而且演完大都还有会餐,所以宣传队的孩子自然比其他同学见多识广,大都很能“喷”(类似于北京话能侃)。
出去演出,既能给别的单位组台,我们自己也能单独撑一台。合唱、独唱、器乐合奏独奏、舞蹈、曲艺,节目丰富,又都是小孩儿表演,所以无论到哪里都很受欢迎。阵容也很强大,那时演出的第一个节目常常是大合唱《浏阳河》,上场口一侧以二胡小提琴等中西弦乐组成,另一侧是阮和大提琴等中低音器乐组,乐队首席就是坐在舞台中央的扬琴,乐队后排是打击乐,后面还有合唱队。一派专业团体的架势。平时宣传队也要求很严,舞蹈和器乐演员早上要到校练功,下午放了学也常常集合排练。集合时,那个排演厅也是济济一堂,足见兵强马壮。
我去得晚,上五年级时我家搬家,转学进了优胜路小学,也很快被吸纳进宣传队,我以前顶多朗诵过,也并无特长,兴许是老师看见我在学校大会上发言不怯场而已。所以进了宣传队只能跑龙套,参加合唱,跟着打镲,最大的戏份是在舞蹈《一张电影票》中演一个卖票的老头。
虽然只有一年的时间,实际上却影响了我的人生。参加了演出,我也跟着上了郑州大大小小剧场的舞台,还来到河南电视台录制节目,第一次在电视上看见自己。我们的宣传队被河南电视台命名为河南电视台少儿演播队,我们是第一批队员。
这是我最早与艺术结缘,虽然谈不上开始追求艺术,至少是在一个少年心中埋下了艺术的种子。这一切又都是那么的偶然。如果不是搬家转学,那时我父母也肯定不会有意择校送我去优胜路小学,就不会进入宣传队,就不会那么早上台表演,就不会让自己、让父母相信我可以站到舞台上,就不会有后来报考广播学院的念头,就不会……所有这些都是那时想不到的,可我也没有想到:我们的“少儿演播队”的那么都优秀的队员,今天竟然只有我一个以“电视演播”为生。
我们的优胜路小学宣传队——河南电视台少儿演播队,也真是人才济济,尽管还都是小学生,不少人在当是已经显示了出众的才华。
宣传队的队长叫汪国强,个子不高,却是宣传队的灵魂人物,也是每次演出的亮点。他的拿手节目是手风琴自拉自唱,代表曲目叫《小司机》,最后一句是唱汽车喇叭的声音:嘀嘀——,同时也把手风琴的风箱叶完全拉开,很有气势,总会赢得满堂彩。宣传队的男生都很服他。他的家庭离学校很近,是搬运社的子弟。现在想来很奇特,我们学校附近有一大片平房区,是搬运工人的宿舍,那个时候搬运工人的单位大概叫“社”,所以就把那一片叫搬运社。那会儿,搬运工还主要是用架子车,比农村的架子车加长了许多,平板车上常常拉些钢筋等,完全靠人力。所以,也经常能看到一家人前拉后推,运送一车货物。搬运社里大概是以家为单位派活,我们班上搬运社的子弟还经常要请假去帮着推车。那时还真是崇尚“劳动最光荣”,学校和同学都支持,还会给他们补课。只是,搬运工喝酒的多,孩子挨打的也多,搬运社的子弟在学校也自成一帮,有出息的不多。汪国强当属搬运社子弟中最有出息的了。不知道他当年演唱《小司机》的时候,真实的想法是啥?是长大了真当汽车司机,帮父亲送货吗?我们当时都认为他是要当艺术家的。
宣传队里女生的队长叫丁艺杰,我们的报幕员。总是微微昂着头,站着丁字步,字正腔圆地站在台上。我那时觉得他太了不起了,一个人站在台上对那么多人说话也不害怕。用成人的眼光看,她应该也是很有水平的,那会儿省市里有啥大活动,她就和大人们一起报幕,在电视台也是她报幕。她要是能一直报到今天,从艺时间有三十多年了。我想她后来应该是有机会继续在舞台上报幕的,拿怕参加主持人大赛,她也能脱颖而出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终于没有再看到她?
我前面说的在武汉见到的敲扬琴的学姐姓谢,她弟弟也在宣传队,也敲扬琴敲木琴,常与姐姐同台演奏。姐弟同在的还有荆亚涛,他吹唢呐,总是《扬鞭催马运粮忙》,姐姐弹阮。另外还有一对金氏姐弟,虽然他们俩不在我们学校,我们有演出也总请他们。姐姐拉大提琴,弟弟拉小提琴,我最早听到的《新疆之春》就是他们演奏的。他们的父亲好象是搞专业。姐弟俩学琴也很早,姐姐那会儿也就七八岁的样子,好象叫金焰。有机会问问小提琴家薛伟,他那时也在郑州学琴,应该知道这对姐弟的踪影。不知道姐弟俩是否依然相随,是否依然与提琴相伴?
宣传队的舞蹈节目也很出色,基本都是女孩子,练功练得也很扎实,每天都要把杆。男生跳舞的很少,也不会让我这个没有任何基本功的人上去演出。能跳的一个叫陈瑞群,他个子高大,可以演解放军之类的角色,但他主要的任务是说快板和敲边鼓。另一个就是惟一的男舞蹈演员了,叫小李斌,既因为还有一个吹小号也叫李斌,也因为他年纪也是最小的。小李斌活泼可爱,是全队的小弟弟。跳舞也早,下腰劈叉轻而易举,所有小朋友的角色都非他莫属。大家都很爱护他,记得那时他父母正闹离婚,老师和大一点的同学就常把他带回自己家吃住。后来小李斌也上了我们很多宣传队去的七中,但上了中学后就象变了个人,少言寡语,不知道是没有了舞蹈,还是因为父母的离婚?
那真是一段单纯而快乐的时光。所有的人练乐习舞并不为什么具体目标。或是受家长影响,或是被学校发现,进了宣传队也就学了一技之长。排练和演出也不为了加分和升级,甚至没有人考虑未来的生计,最功利的目的也许就是将来可以当文艺兵,不用下乡。社会生活的单一,让大家的目的也简单,只是为了艺术。1977年,这种简单被打破了,恢复高考的消息让人们的欲念也迸发了。我和宣传队的大多数同学也在这一年进如了中学,比我大的同学已经在我们小学上了一年的“戴帽”班(小学教中学的课)。从此,我们集体告别了优胜路小学。
有网友问:你写“为艺术”分了上和中,写“为爱情”会写几篇呢?我担心这一篇也没得写。我们实在是在压抑爱情的年代开始眺望青春的。
我们那批宣传队的孩子大多在六二年到六六年出生,从“困难年代”到“十年动乱”, 我们国家也正逢物质匮乏和精神失常。孩子们从小发育得就比不上现在的孩子,明白事情就更显愚钝了。记得有些稍大的女孩子穿演出服时,已经稍显丰满,有男生还问女孩:为什么你们衬衣里面还背两条带子?让哪几个女孩红了脸。
77年,我们宣传队基本上整体去了七中。大家还常在一起排练演出,这时候开始听说:谁和谁放学一路走了。说者和听者也都是鬼鬼祟祟的,老师更是严加斥责,甚至还有女生收到纸条后,吓得把它交给老师。我们会觉得他们在干着很可怕的事。也正是在这个时候,电台里播送了一篇小说,刘心武的《爱情的位置》,播讲者好象叫陈阿喜,一个甜美的女声。其中,女主人公有一句嗔怪她心仪男子的话:“你真傻!”。让我们那些天天抱着收音机听小说的半大小子,似懂非懂地心旌摇荡,偷偷议论着从未听到过的“爱情”。
94年,我主持《12演播室》的“爱情与婚姻特别节目”,邀请了刘心武来当嘉宾,我向他讲了这一段往事,他也坦言他当年抛出“爱情小说”的压力和受欢迎的程度。我说这篇小说代表着新时期爱情冰河的解冻,他表示认可。从窃窃私语到一篇小说,我们的青春期开始了,这样的起步注定脚步蹒跚。顺便说一句,初二时我们学《生理卫生》,第十章《生殖系统》是不讲的。
长期的禁爱意识刚刚松动,我们并非开始沐浴春风。恢复高考的消息也在这个时间传来,文革前出版的数理化自学丛书卖的比刘心武的小说更火。每个家长都明确了目标:考大学。社会一下从无意识变得意识统一了。
从此,吹拉弹唱、蹦蹦跳跳,开始被看做不务正业,更不要说偷偷摸摸地谈情说爱了。学好数理化,走变天下都不怕,成了口号。有一天,学校要排节目,我不敢实说,就告诉父亲晚上要补课,结果父亲还是偷偷跟着我来到学校,回家后告诉我:排节目不是坏事,艺多不压身。父亲的态度让我终身受益。那时我们院里有一个礼堂,经常放电影,有复影的老片,也有新片,一般是一次放两部。我基本都看了,这在我们那些同学中是不可想象的。也正是如此,今天我主持有关老电影的栏目《童心回放》,给了当年的积累一个回放的机会,正是磨刀不误砍柴功啊。
其他同学大都是把精力放在了考学上,而且还都要力争考理工类专业,二三流的学生才去考虑文史类专业,谁要说要考艺术专业——除了美术,其他基本上被人们看作是不务正业。宣传队也就渐渐不集合了。所以,我们那么多文艺人才,只有吹小号的李斌考了中国音乐学院的附中,敲扬琴的谢莉莉考了武汉音乐学院的附中。别的都铆着劲要考正经大学的,他们本来都很聪明,也就都很有追求。可结果并不理想,尽管是后话,却是当年的猛然掉头决定了的。
我们学习的经历相近,爱情的遭遇也应该相似。考完初中后,我给我们班的一个女孩儿写了我平生第一封向女生示好的信。信是寄到她父亲单位的,我留的地址是我父亲的单位。收到信件,父亲并没有拆看,也不问什么,只是以很特别的神情把信交给我我。我现在想,作为父亲他在那时已经很不容易这样了。但回信却有着典型的时代特点,那个女孩直接提醒我要把精力放在学习上,并要争取早日入团。由此,大家应该相信我们那个时代的爱情都会开始得很晚。不正常的环境能孕育正常的爱,那才奇怪了。
年少无知,开始了单纯地学艺,早早地发现了自己的才干,我们多了几分幸运,这是我们的偶然;茫然跟从,放弃才艺,我们无法把握自己,在追求中迷失,这是时代的偶然;人到中年,一个个婚离爱弃,无论事业如何,却一样遭遇生活的考验,难道是我们和时代共同的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