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当代文学辩护之三


近来,关于中国当代文学的争论很大,我贴三篇文章,为文学辩护. 

 

我们的文学该往哪里去?

 

陈家桥

 

我们的文学该往哪里去?这既是一个问题,同时它本身也是一个回答,实际上,说它要往哪里去,也就是说文学它必须要前进,这就是一种关于文学的姿态。文学有它相对的恒定性,然而这种恒定往往是向内的,对于社会生活,对于活的历史,对于存在来说,文学始终是往前的,它对生存和人的处境的表述从来没有停止过。那么在当代呢?或者说在今天呢?它究竟应该要往哪里去,这既是指它要有个往前的向度,同时更重要的是指它对当代人的生活的叙写和精神参予是要有一个出口的。我想,其实在任何一个时代,也许都会有着这样一种思考,这几乎是一种有关文学的普遍的焦虑,到底什么样的表达是真正有力的,是向着人们真正会觉得有价值,会真正引发普遍共鸣的方向而去?而这种普遍性又是什么呢?

我曾经在《文学的尊严》一文中说过,文学是一种正面的事业,我当然指的是文学的正当性,它表达的内容的指涉,无非是要向人的存在作出说明,引领阅读者走出某种形式和记忆的桎梏,它要释放一种存在的天性,它是要挫败一种焦虑,使人能够还原他自己的生活和过去。然而文学本身,或者说从事文学的人,他本身是有焦虑的,这或许也就是文学必需要承担的创作者的艰苦。假如我们稍稍梳理一下,我们会发现李白、杜甫、苏轼和王维,他们积极的书写着记忆和现实;福楼拜、卡夫卡和福克纳,他们也是从他们的叙事中发现世界的承担和艺术的伟大;曹雪芹、吴敬梓和施耐庵,胡适、鲁迅和郭沫若,他们同样在他们的时代发现天性,引征所有的记忆风景;还有艾略特、里尔克和济慈、雪莱,他们书写经验,深入内在;李商隐、杜牧和陆游,陶渊明、司马迁和罗贯中,他们同样构架了时代结构并描绘了个人境遇;霍桑、莎士比亚和但丁,他们也是。

其实有很多人,在他们的经验世界和那个惟独的文学方式的前进上,已经为文学作出了最好的说明和注释。其实我们对文学的当代焦虑往往只是暂时的,它的永恒的起点在于文学首先必须要从第一个元素开始积累,那是它自我的表现的欲望,是一种从单个个体向外的传播,是一种无定位的阅读,是一种陌生化的文本,作为孤独的注释进入对方,进入阅读者,所以任何当代文学的焦虑都是对那个常设的必然的焦虑的一次模仿和再现。也许每一个时代对于文学来说都是最好的时代,同时它也是最坏的时代,也许任何一种文学都只有在它自己这个时代才会承受最大的误解、冷漠,不公和遗忘。那么记忆在哪?为什么我们还能记得托尔斯泰、略萨、巴尔扎克、雨果、拜伦和爱伦·坡,为什么陀斯妥也夫斯基,麦尔维尔,科勒律治、庞德和沈从文,仍然是不朽的,为什么屈原和歌德的名字同样在闪耀?为什么在星空下,还有着艺术的轮回?为什么聂鲁达、荷马和李煜,这些错综复杂的人名还能如此单纯地被提及?只有一个原因,因为文学一直在累加一种艺术效果,并在阅读上加大总体的感受,累计着创造的力量和不屈不挠的艰毅的人性呼喊。为什么诗歌和小说,思想和美术,为什么它们不仅不朽,甚至一直在延伸,一直在触发今天的读者并鼓动着明天的人生?同样,简单的是,作为一种文学的成果,它的正面性是从来不容置疑的,它构筑一种虚构的存在于思想的总量,激发人们向善、向真、向美,使人们更加的明快,校正着大多数人,紧紧地抱着所有人,在我们的居所、大地、森林、河流、故乡、高山、禅寺、教堂、旅店、街市的另一面,在存在处理的背面,还有着它们,由于阅读和关照,由于记忆、阐释和书写,它们还在不断地伸张着人的正义和尊严的吁求。所以文学是不死的,文学的任何激励、言说和它自身的存在,都在表明文学的积累正是文学的当下,文学的现在性,其实正是文学的成长史,正是这个成长史的后果和现在状态,因而文学有它自身的合法性,并且这已经形成了它那几乎是海量的庞杂的内部的兴趣。

可贵的是,文学从不自私,从不曾在它那庞大的内在体积中淤集任何不屑的消沉的物质,它始终是精神性的,准确的,是力求在出口处淌出它甘甜的口味,这是文学的新颖的方式,任何被提及的文学都是干干脆脆的,都是它准确的文本的呼吸,它从不模糊,也从不倒退,任何倒退的方式都不属于文学,因为只要是文学,它就是站在它曾经的总量的肩头,向着前方瞩望,这本身便是一种叙事。因此,我一直说文学的当下性也就是它的正当性,文学之前的不可言说,仅仅是文学自身对它自身安静的坚持,文学不是口号、不是宣传,不是它的自我动力,文学是一种在暗处澄明的东西,在亮处寂静持有的力,它是个在方向上绝不掉转姿态的存在,它是个在存在上有着先天强度的表述主体,这就是文学的所谓的内部。

然而为什么会有对文学的担忧,或者说为什么物质化的社会会存在对文学的没落的指责?这或许仅仅是对文学的一种不解,对文学的一种放弃,任何时代可能都一样,都在它自己的历史参照中获得比较,任何时代中总会有人追求一种舒适,追求一种乐趣,或者说总会有人不是对精神本身提出要求,他们的焦虑往往是自我的弱小的欲望,是自我的一点自我观察。

恰恰,也许在这个时代,在这个信息、互联网、手机、匿名和全球化时代,人们更加彻底地厌恶痛苦,人们更加丧失他者的视角,只局限在一个物化的单一的视角,看待一个扁平的弯曲的人际和生命风景,那么或许你是仅仅看到其它的表现形式,比如数字、信息、消费、快餐、符号和即时工具,你可能看不到真正的文学,但真正的文学在不在?它当然在,它在哪里?其实它就在这里,有时文学只要你一想到它,它就会存在,因为只要你是善良的积极的公正的想起了文学,那么你的想像力本身其实也就是文学的一条途径了,这是不言而喻的,文学从来就不仅仅是作家和诗人的事情,它是所有人都有关的一种想像体,一种想像后的实景,一种存在况味的位置和持有,谁也不能消灭文学,你可以看不见,可以听不见,可以不阅读,但你无法影响或决定文学的存在,它的合法性、合理性往往是历史的正确的惟一的当下存在,你只有通过想像才能建立起你和一种伟大文学的沟通,这就是任何一个普通人必须为文学去做的,你必须坚持你本人的正当性,你必须陌生地看待自己,对自身有清醒的认识,你才能和你本人的想像力之间,达成一种有效的阐发,从而你才能看到李白的诗歌,才能惊讶于莎士比亚,才能在共通的世界文学中呼吸到一种并非实际但比实际往往要更加重要的愉快经验。这就是你和文学总体之间那种必需的陌生性。

当代经验从不掺假,任何历史终结的定语都是修辞性的,文学几乎是惟一的一种在阅读和公共经验中保持着它隐暗的活力的一种对于人类良知作出复杂经验留取的方式,它并不像绘画那样鲜艳,不像影像那样活动,也不像歌声那样喧哗,但它是在那秘密的共有的阅读印象中牢牢地看好你的想像力,参予你的记忆中那向外的部分,它虚构的所有故事,它言说的所有比喻,实际上都在打通你无法通过现实去达到的一种境界,它是向内的一种深度的热爱以及向着积极人生的高度跃进,却只是拴紧你的思想的活跃的翅膀,抬升你的想像力,使你在阅读和想像中获得愉快。

其实文学就是文学,或许它是少有的那么自如地在历史和社会现实中保持沉默的一分子,它的健康积极的精神生活的含纳,只因为它本身是一种选择,它本身是一种创造者的修辞,是一种对于记忆和经验的无尽转喻,是一次次对于陌生性的升华,对于虚构世界的向往,对于一种它自身现实性的诚恳表达,只因为它一直在完善它自身。所以我写这么多,也就是在说,文学的当代性,文学往哪里去,其实不仅仅是一个当下问题,这个问题只为了说明文学的不变的向度就在于它向前,它永恒的定力就在于它是前进的,它惟一的焦虑在于它的积累还没有完结,它欢腾的时刻一直在向后延伸,它是历史的现状,是现在的想像力,是创造者的抉择,它是伟大生活的比喻和虚构的愉悦,它是每一个时代的欢乐,乐观和向上的力量。在我们这个时代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