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鸡毛


一地鸡毛

 

正午阳光的照射下,地面炙热得像炉壁。光着脚丫子在雅典广场上漫无目的行走的苏格拉底不时跳动着,活脱脱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使苏格拉底焦躁的不仅是烈日炎炎,还有饥肠辘辘。昨天晚上就没有吃多少东西,今天早上,因为听不得克珊西帕的聒噪,早早就出来了。饥饿本来也算不了什么,对于苏格拉底来说,只要让他说话,他就可以忘记包括饥饿在内的一切折磨。可是现在,他却找不到一个说话的对象。

广场上人声鼎沸。做买卖的,拉家常的,演讲的,吵架的,散布流言蜚语的……远处还有一个智者在传授诡辩术。苏格拉底总是离智者们远远的。保持这种距离似乎是为了真理和谬误的距离。苏格拉底相信语言有其自然的功用,他不愿意看到语言被扭曲和异化以服务于个人邪恶的或者至少是不自然的目的。

 

苏格拉底对哲学也没有任何功利。对他来说,思考就是生命。上天赋予他的使命,就是引导人们思考,指引人们过一种有德行的生活。只要让他说话,只要让他去教导人们去发现他们心中的知识、智慧和德行,他人生的意义就实现了。他对生活没有什么要求。名声或者金钱,从来没有进入过他的思维。实际上,他一直担心这些东西会成为一个爱智者求知和完善自身的障碍,所以他刻意保持着对它们的警惕。

有时候,苏格拉底会感到悲哀。作为一个思想家,他需要交流来丰富自己的思想,他需要倾诉来表达自己的思考。可是在眼前,人们的注意力都被智者们吸引走了。观念的形成和变化其实是一个长期积累而逐渐演变的过程。希波战争中雅典的胜利带来的似乎又是那种“赢者的诅咒”,功利、奢侈、腐化、勾心斗角、阿谀奉承不仅被人们接受,而且成为时尚;雅典日益颓废,轻浮,甚至肮脏而丑陋。哲学不再神圣,精神不再崇高,至善和德行甚至被看成是一种包袱。苏格拉底有人心不古的感慨,可是他无可奈何。

雅典正在日益堕落为一匹安逸而慵懒的肥马,整日在逍遥和自在中昏昏欲睡。苏格拉底似乎听到了上天的命令,要他化身为一只牛虻,持续叮咬这匹懒马,使其保持警觉和斗志。但是,他很难找到志同道合者。人们对待知识越来越功利,苏格拉底受不了人们关于哲学有用性的质疑。

 

一个容貌端正的俊秀青年引起苏格拉底的注意,这青年虎背熊腰,肩宽臂长,一看就是个角斗的好手。他叫柏拉图,出身高贵,接受过良好教育,有远大的理想。柏拉图希望通过诗歌赢得“广场的荣誉”,今天,他带来一首长诗准备朗诵。苏格拉底注视着柏拉图纯净的眼眸,对他产生一种爱怜之情。也许,他可以成为哲学的传人。苏格拉底走近柏拉图,开始絮叨起来。这青年开始有些反感,但渐渐地,苏格拉底发现,他的眼睛里绽放出光彩,——智慧的大门似乎被打开了。紧接着,柏拉图眼里泪光闪闪,似乎某种神的旨意注入了他的灵魂,他似乎看到了某种璀璨的人生,某种照耀哲学世界的世纪之光。苏格拉底一边絮絮叨叨,一边夸张地手舞足蹈;柏拉图亦步亦趋倾听着,思维时而沉入深渊,时而跃上云端。

走着走着,来到阿斯格雷彪的小饭馆门口。一阵饭菜的幽香袭来,苏格拉底的胃似乎痉挛了一下。是啊,很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了。

“老板,来一只鸡!”

一只鸡!阿斯格雷彪心里暗想,老苏浑身上下没有一个铜子儿,他拿什么来吃鸡。不过,老苏总是一个讲信用的人。他以前也赊过东西,随后都由克珊西帕偿还了。不过,他以往赊的只是一个面包或者一碗稀粥。

正狼吞虎咽间,苏格拉底的老朋友凯勒丰匆匆跑进饭馆。

“苏格拉底,我得到神的启示,说你是雅典最智慧的人。”

“开玩笑。我不过是一个知道自己知道什么和不知道什么的人。”

由于凯勒丰的坚持,苏格拉底决定亲自到德尔菲神庙求证。

 

走上德尔菲神庙前的台阶,苏格拉底看到了门口那几个大字“认识你自己”。是啊,人生的要义在于认识自己。人们在认识自己中完善自身,也在认识自己中完成人生。可是,真正能够认识自己的又有几人呢?庸碌而繁忙的人生中,或者是利益的缠绕,或者是观念的蒙蔽,有几人能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到自己呢?苏格拉底知道只有经过思考才能认识自己,但至少目前,他不能理解也不能相信他是世界上最智慧的人。

进入神庙,向女祭师求证,果然神的启示说苏格拉底是最智慧的人。可是,苏格拉底还是不明白。上天为什么说我是天下最智慧的人呢?我果真是天下最智慧的人吗?苏格拉底感觉到似乎是上天给他布置了一项使命,证明自己是天下最智慧的人。至于为什么要证明,他还不是很明确。他决定亲自去验证这个神启。如果在雅典就可以证明我不是最智慧的人,那么神启显然是错误的,或者有着其他更深刻的含义。

 

第一天,苏格拉底早早起床,来到一个号称智慧化身的政治家家里,与他展开讨论。结果让他失望。这位政治家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其实他只知道自己知道的东西,而不知道他不知道的东西,而他不知道的东西要比他知道的东西多得多。至少,苏格拉底发现,自己知道自己知道什么和不知道什么,而政治家却不知道自己知道什么和不知道什么。

第二天,苏格拉底去找诗人求证他是否比自己智慧,结果同样令人失望。尽管诗人可以写出动人的诗篇,但苏格拉底遗憾地发现,诗人的成就来自其灵感而不是智慧。诗人也许有着超出常人的诗情,但其智慧却不比常人优越。可是,张扬的诗人却不愿意承认自己智慧的平均水平。

苏格拉底继续探访和求证着,一个一个政治家,一个一个诡辩家,一个一个诗人,一个一个工匠,在他们原来的观念中,都以为自己是天下最智慧的人。但是,在与苏格拉底的交锋中,在苏格拉底毫不留情的诘问下,他们一个个暴露了自己的无知和浅薄。

苏格拉底似乎在制造一种恐怖气氛。人人都有可能受到苏格拉底的诘问,都有可能暴露自己的无知和浅薄,都有可能在苏格拉底的考问中蒙受羞辱。于是,雅典城内,至少是在有身份的阶层,人人自危。和平而自足的雅典城顷刻间人心惶惶,如同黑云压城。

 

一个人站出来,试图将雅典有身份的“智慧”的人们从即将到来的羞辱中解救出来,他就是美勒托。美勒托向雅典公民大会提出对苏格拉底“不敬神”和“蛊惑青年”的控告。

苏格拉底当然明白他为什么遭到控告。但此时,他感觉自己已经完成了神启示他完成的任务。神之所以说他是天下最智慧的人,并不是说他真正知道一切。实际上,智慧属于神的特权,人能应用上天赋予的智慧,但并不真正拥有智慧。说苏格拉底聪明或者智慧,不过是说他比一般人更知道自己知道什么和不知道什么,他比一般人更明白自己作为人的局限性。这也是德尔菲神庙门口的戒律“认识你自己”所包涵的深刻涵义。神启示苏格拉底,说他是天下最智慧的人,也是为了让他通过诘问,提醒人们认识到自己的局限性,提醒人们不断提高和加深对自己的认识,提醒人们通过思考来实现生命的意义。

但是,雅典现在已经是一个高度现实的商品世界,人们在对利益的追逐中渐渐忘却了自己的存在。在这样一个世界,物质已经战胜了精神,利益已经奴役了道德。人们或者无法反观自己,或者,在反观自己的时候,双眼已经被蒙蔽。

苏格拉底当然知道,“不敬神”或者“蛊惑青年”不过是莫须有的罪名,他是神的仆人,他一生都生活在对神的完全服从中。他真正让人们不能接受的是他接受了上天的启示来叮咬这匹将睡的肥马使其保持清醒。这匹肥马已经受不了他的叮咬,必欲将其置之死地。

坚信自己使命的神圣性,苏格拉底不愿意为自己做任何辩护。对他来说,肉体的生命没有什么意义。他生命的意义在于哲学,只有哲学才值得他服务并为之献身。哲学是他生命的支柱,他利用哲学来完成上天赋予他的使命。甚至,对于死亡,苏格拉底似乎有着某种期待。也许,因为死亡是生命意义的最终实现,也许,在哲学家的观念里,人生就是用来思考、体验和实践死亡的。在苏格拉底的哲学观念里,死亡被赋予了某种美的价值。——在死亡中,人们回归了自己,回归了自然。

 

最后一天,克里托去探望苏格拉底时,他居然在学吹竹笛。

“苏格拉底啊,你马上就要死了,还学这有什么用?”

“我只是在学习。”

克里托提出营救苏格拉底出狱,被拒绝了。

苏格拉底的道理很简单。我们每一个人出生在一个国家,就是和这个国家签订了一项契约,无论自觉还是不自觉,都有义务遵守这个契约。因为这是神的旨意。蓄意破坏契约,就是伤害国家,也就是伤害自己。所以,“人即使受到恶待也不能作恶。”

其实,苏格拉底是热爱雅典的,现实的雅典却不值得他的热爱。甚至,这个浅薄肮脏混乱丑陋的雅典正是他所厌恶和力图回避的。但是,他所热爱的那个理想的美好的雅典就存在于这个现实丑陋肮脏的雅典当中。他不可能将他的美好向往从现实的丑恶中剥离出来。因此,他必须接受这个雅典的现实。

 

最后的时刻到了。狱卒递给苏格拉底一杯毒芹汁。洒了几滴敬神后,苏格拉底将其一饮而尽。

“让我们顺其自然吧,神已经为我们指明了道路。”

柏拉图[i]相信老师将去的是赫西俄德和荷马所在的那个世界,相信自己将有一天会在那个世界继续接受老师的教诲,但他还是伤心不已。毕竟,老师此去至少意味着两个世界的隔绝,意味着长久的分离。但是,他不敢哭出声来,因为老师最讨厌娘娘腔了。

突然,他听到老师说话:

“孩子,记得我们还欠阿斯格雷彪一只鸡。”

柏拉图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放心吧,老师,我会还的。”

接着,苏格拉底安详地闭上了双眼。

 

安葬了苏格拉底,柏拉图来到广场。

到了小饭馆门口,发现顾客盈门,热闹非凡。

门前,一地鸡毛。

 



[i] 本文部分情节作了虚构处理。公民大会审判苏格拉底时,柏拉图出现在旁听席中。这在《申辩篇》中有交代。但苏格拉底临死那天,《克里托篇》和《裴多篇》没有提及柏拉图。在王大庆翻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出版的《柏拉图对话集》中的《裴洞篇》中,苏格拉底临死时交代克里同去还阿斯格雷彪的一只鸡。在王晓朝翻译,人民出版社2002年出版的《柏拉图全集》第一卷的《斐多篇》中则是交代克里托向医药神阿斯克勒庇俄斯敬献一只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