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钢:32年过去,我们迎回了“人”(1)


唐山与汶川的间隔是32年。

1976年7月28日,唐山地震发生当天,新华社播发的消息中没有公布震级,没有提破坏程度、伤亡人数、影响范围。直到3年之后,唐山大地震的具体死亡人数,才首次被披露为轰动全世界的“24万多人”。直到20年之后,钱钢的一本《唐山大地震》,才真正揭开了中国人苦难的记忆,一个巨大而空洞的伤口霎时显现,但背后那种深入骨髓的痛,已经多多少少被岁月无奈地消化了。

直到32年之后,中国遭受另一场地震大难,奔赴灾区的记者,很多人带着钱钢的书去,一如钱钢在2006年《唐山大地震》重版序言中所写:“本书所记录的历史,时而被人淡忘,时而又被突然提起。被淡忘的日子,它本该被记忆;而突然被提起,却每每在不忍回首之时。”

在《唐山大地震》第一版中,钱钢将唐山称为“我的唐山”。当被问到唐山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时,钱钢回答:“当年我去唐山就是一片废墟,对我来说,当时已经意识到、明白了什么,并不确切,确切地说,人心灵的土壤像被深深犁过了一遍,这样日后的播种就有了可能。”

从唐山到汶川,32年过去,中国人心灵的土壤被深犁两次,它们播下了人性的种子,人得以回归人本身。钱钢说,“以人为本”,在满目疮痍的灾场上,这四个字,成为维系治国者与亿万苍生的纽带。“因为‘人’,倾举国之力,实施历史上空前规模的救灾行动;因为‘人’,抢救生命成为压倒一切的要务;因为‘人’,国际救援终于实现;也因为‘人’,对信息的管理方式,对人民知情权的体认,出现变化的迹象。”

本文付梓之时,地震已去月余,人们讨论的是,汶川带给中国的变化,有多少是昙花一现,又有多少会持久长存。我读到温家宝总理同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站在一起时所说的话:“在处理突发事件和其他问题时,我们将坚持以人为本的方针永远不会改变,坚持对外开放的方针永远不会改变。”这两个“永远不变”,让人信心倍增。

“人”回来了,虽然是在中华民族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之后,我们希望,从此,“人”永远驻留在中华大地上。                     —— 胡泳
                                   
原载《北大商业评论》2008年7月号

行动的媒体才有资格去批评

胡泳:5月12日汶川8.0级地震爆发后,你连续发出一连串有重量的声音——“现在是解民于倒悬的关键三天”,“致地震救灾指挥者:心要热,头须冷”, “请以最大仁厚面对灾民情绪”,“咬牙挺住!我的士兵兄弟”,“震区抗疫的决战开始了”,“‘地震湖’溃决的历史警示”……你在那个时候是一种什么心情?

钱钢:我的情况就是四个字——忧心如焚。

胡泳:因为你有整个唐山的那种体验。

钱钢:对,其实我已经忘记了72小时这个数目,我想的是三天。三天跟72小时是一个概念,但是我脑子里冒出来的是三天,所以我说现在是解民于倒悬的关键三天。所有的事情都停下来,不要弄了,我就说这个话,我也不怕任何人说我,我不管,我这时候要说的就是赶快救人。我一口气说了好几条措施,因为我是见证过地震的人。我是12号下午在《财经》的会上听到地震,炸了锅了,炸了锅以后,我当时就对会议的人做了一点点地震的解释,就是“西七东六”。

胡泳:什么叫“西七东六”?

钱钢:中国的西部东部不是直线划分的,这是人口地理和经济地理概念,从东北的漠河,一说黑河,划到云南腾冲,这个线之西叫做人口较少地区、不密集地区,东部叫人口密集地区,所以就地震来说,西部发生的七级等于东部发生的六级。我当时的判断,这个地方是西部,就是说它的人口密度不大,所以地震的死亡人数到现在还没超过7万,唐山是24万,就因为唐山处于东部的密集地区。同样的地震发生在东部的任何地方,死亡人数都要乘上好几倍。

胡泳:这次汶川位于你说的这条线的交界上。

钱钢:所以说它既不是人口不密的地方,也不是人口密的地方,再往那边发生没那么多人死,再往这边发生不得了。一晚上我就开始看四川台、中央台、凤凰台,第二天我要回香港了,上飞机之前接到很多电话,电话打爆了。

记者:都在找你。找你的人想干什么呢?

钱钢:两类,一类是谈最简单的感想,我说我现在没什么感想,他们想要从我嘴里套出一句“又地震了”,我说这个话什么意思,让我再发出一声叹息吗?另一类更糟,分成两种人,一种人就是希望把我策划到汶川去,媒体要把我抓住,到汶川去不又成了一个点了?第二种就是叫我立刻参加他们的反思会,去声讨政府漏报地震。

然后我就非常着急,电话里我就说,现在没有什么比救人更重要的了,我说现在别去搞这些东西了。所以,下了飞机以后,我就在脑子里想了几篇文章,然后马上给《南方都市报》打电话说,今天晚上我写一篇文章说明救人的重要,很快写完发出去,就是这样。

后来的文章在报纸上转载也很多,其中我听说“致地震救灾指挥者:心要热,头须冷”那篇,通过短信被全文发到一些将军的手机上去。我一再强调不能蛮干,不能不顾战士的生命,我觉得战士很危险。然后,我又比较早地提出了堰塞湖的问题,堰塞湖到底有没有危险?我通过1933年地震的史料告诉他们,今天的汶川曾经被堰塞湖全部冲刷过一次。

胡泳:是在什么时点上你觉得可以反思了呢?因为你前面的立场很鲜明:“有的传媒朋友,现在就把注视的焦点集中在问责和反思。我想对你们说,你们想做的这一切都应该做,但现在不是时候。”

钱钢:其实救人的时候大家更多的精力放在抢救上,我觉得慢慢等到救人的那个最险要的阶段过去以后,反思就可以开始了。我特别不同意在地震发生的第一天,就召开什么座谈会去反思政府的责任。从我对媒体的热爱来说,我不认为这是我想看到的媒体的姿态,我认为行动的媒体才有资格去批评,就是参加了救灾行动的媒体,日后的反思和批评才会是有力的,这种有力是因为:

    第一,它如果是行动者,就会对整个救灾有切身的感受。第二,如果它是亲身参加行动,像《南方都市报》,它本身的感召力和公平力就不一样了。

我是非常希望媒体有良好的表现,就是媒体能够到第一线去做很多东西,包括报道真相。报道真相不要着急嘛,我们很着急,其实那个反思不是两天三天就可以完成的。就算是要抓出一个坏人来,可是,一两天你抓不出一个坏人不重要,救不出一个好人反而更重要,对不对?

遇到大事的时候,我历来就主张媒体要行动。今年春天雪灾,《南方都市报》第一天就有评论,说这场雪灾反映了我们的应急系统的落后。当时正好两个评论员在我这里,我跟他两个人就讲,你们回去告诉你们的领导,赶快去行动,去帮助拥挤在广州火车站的人群,为他们服务,提供火车信息、救助信息,解决他们喝水、吃饭、上厕所等等的问题,稍微晚一点再去搞反思的东西。

我对南方报业讲,希望你们的社评能具有更强的论政能力,不是一般的批评,更不是一般的文化批评。就好比一个国会议员在发言一样,他是提得出政策、主张的,而不是只是谩骂,或者只是感慨,只是感伤。我希望南方报业的形象变得非常坚硬和扎实,在那片土地上能够有非常强的道德感召力,这种批评才是别人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