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语别读(二则)
问:“有声时即有闻,无声时还有闻否?”
答:“亦闻。”
问:“有声时,从有闻;无声时,云何得闻?”
答:“今言闻者,不论有声无声。何以故?为闻性常故。有声时即闻,无声时亦闻。”
慧海《大珠禅师语录》
如果一个人在注意地倾听,有声音时,他听到的当然是声音。而无声时,他也会听到无声。换句话说,无声,并不意味着他的耳朵没有对象,无声本身就是他耳朵注意的对象。因为他的的确确是在用耳朵切实地感受着寂静。这种作为感受对象的“无声”,与没有听到什么的那种“无声”是完全不同的。后者在感受中干脆就是个“无”,而前者对声音来说才是无,但作为感受注意之对象它又是“有”。这是和声音同样切实、同样丰富的“有”。它站在我们的意识中,与我们对峙着,以对我们的陶醉和威胁来显示自己的效力。
当我们聆听这个“无声”时,如果又有一个声音在我们的耳边响起,我们的注意力又被新的有声所篡夺。这时,我们原来所注意的对象虽然消失,可它化为记忆还在我们的心中保留着,如同一位卸了任的长官仍对后任掣肘一样,这个过去的回忆仍在左右着我们现实的感受。它加入到我们现时的声觉之中,与它合起来对我们起作用。于是,我们在现时所听到的便不只是正在响着的这新的声音,而还感到了新的声音和旧的无声的对比,我们感受到的是声音从无入有的转换。这种感受,既不是静觉、也不是声觉,而是第三种感觉。可以说,只有这第三种感觉才会强烈的激动我们。正如威廉詹姆斯所说的,我们在寂静中听到一声惊雷,使我们战栗的不是前面的寂静,也不是后面的雷声,而是雷声对寂静的冲破、寂静对雷声的参与,一句话,是它们二者的对比。
但闻雷的战栗,与我们前面所说的那种激动终究还有很大区别的:因为闻雷的战栗是我们在不注意时发生的。具体地说,我们既没有在听到惊雷爆响之前注意地聆听那个寂静,也没有在惊雷爆响之际注意地聆听那个雷声。在声音由无入有的突转中,我们根本没有用心去听,这一急转,是外界突如其来的强加给我们的。我们的战栗,发生于我们的神经对这个静与声的强烈对比的被动承受之中。当我们的心灵想把这一对比作为对象来体味时,战栗已经消失了。而我们所说的激动,却是在我们注意聆听之时发生的,是用心去感受我们的耳朵和意识的对象所造成的。具体来讲,这种激动,是我们处在一种本质性地位,先注意地观照无声,再注意地观照有声对无声的打破、观照二者的对比转换的结果。在这个意义上说,这种激动,并不是我们被动的承受外物,而是主动地从对象上寻索、玩味出来的。因此,它对我们不像闻雷那样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压力,而是一种怡悦。——这就是审美性的激动和非审美性的激动的不同之处。
由此我想到了音乐的组成和我们对音乐的欣赏。
第一、 乐曲绝不像一般人所认为的那样只是由声音所组成,它是由有声和无声共同组成的。换句话说,音符之间的停顿、空拍、乐句之间的休止,这些无声与声音共同组成了乐曲。
第二、 人们听音乐,不光是听有声,也听无声。如果要对一首乐曲有音乐感,有声和无声二者都必须成为我们的审美对象,那光能听到有声的耳朵(如动物的耳朵)是听不到音乐的。
第三、 音乐激动人的效力,不是发生在有声上,也不发生在无声上,它发生在有声和无声的对比转换上。当然,音乐中的对比转换不仅是有声和无声,还包括有声之间的高低、抑扬、长短等等。
慈明禅师问翠岩:“如何是佛法大意?”
翠岩曰:“无云生岭上,有月落波心。”
慈明嗔目喝曰:“头白齿豁,犹作这个见解,如何解脱生死?”
翠岩悚然,求指示。
翠岩曰:“汝问我。”
翠岩理前问。
慈明震声喝曰:“无云生岭上,有月落波心!”
《指月录》
黑格尔在《小逻辑序言》中说过:“同样一句格言,从一个老人嘴里说出来与从一个年轻人嘴里说出来,其意义是不一样的。”这是因为,老人由于有丰富的阅历,真正体会了格言的内义,故他说的格言具有无比丰富的含义。换句话说,老人通过格言所表达的是一种完整的经验和领悟。而青年人因为缺乏阅历,他只理解了格言的外义,故他所说的格言是空洞的。换言之,他通过格言所表达的只是一种残缺的肤浅的经验,甚至他无所谓经验,只是把格言当作知识来卖弄。
问:到底那丰富的经验、深邃的人生理解是这句格言本身的意义,还是那残缺的经验、肤浅的人生理解是这句格言本身的意义呢?
这一问很厉害,它问到了语言这种交流工具的软肋上。语言之所以能够作为交流工具,在于它有一般性。而一般性恰恰又是语言的致命的局限。在量和质上有很大区别的经验,可以用同一语言来概括。而这就是说,语言的意义在范围、范畴、量、质上都不是唯一的。语言的意义没有客观标准。语言的真正活的意义,应该是说话者心中所有的、被语言这种符号所概括的那一整块活的经验和感受(假如说着能够做到以言达意的话),因为它是语言的唯一对应物。但遗憾的是,这个对应物一经表述,就再也寻找不回来。对应物是一条肥美的鱼,而语言不过是一条鱼骨。说着自认为他所说的鱼骨能概括这条鱼,渔骨和鱼的联系,在他看来是必然的。如果让他来读自己的话,他当然也能把鱼骨还原成鱼。但是他不知道,语言在本质上不是留给自己的,而是留给别人的。而任何别的人面对着这条鱼骨,都不会还原成原来的鱼。别的人在读他的话时,脑子里边得到的可能是一条很小的鱼,也可能是一条变了种的鱼,甚至只是一条鱼骨。萨特说:写作在本质上是为了别人的。而我却说:作家只有自己才能理解自己的作品。
语言有两种意义:骨的意义和肉的意义,肉的意义才是语言意义的精华。而这肉的意义,却要随着述说着与接受者生活经验的差距不断地有所损耗。我们爱跟老朋友聊天,是因为对语言的理解的共同性较多,语言的共同的肉的意义较多。比如我与少时的朋友谈一次游泳,我们所说的话时有很多的共同的指向的。但生活要求我们不仅要和老朋友对话,还要和生疏的人、甚至已死的人对话。而这后一种情况,对语言的活的意义就是一个挑战。因为从理论上来说,语言的活的意义只能存在于说话主体的头脑之中。而随着他的死,他也就把语言的活的意义永远带走了。面对着死人给我们留下的鱼骨,我们无能为力,我们没有生在他那个时代,我们的经验和感受与他完全不一样。所以,读古人的书,我们总要面临着一个极大的危险,即失掉活义的危险。
那么,不是说语言是人类交流的工具吗?我们究竟凭借语言交流了什么呢?我们藉语言所交流的,并不是那作为活的意义的感受内容,而只是对感受经验的一种整理活动。语言给我们的只是一个召唤,他召唤我们把自己内心的有关感受寻出来加以整理。它等于给我们一条绳索,好把一推相应的感受捆住。也就是说,我们通过语言交流的不是内容而是形式:语言将我们混一的经验感受纳入分析的形式之中。语言所给我们的这条绳索或形式,是抽象的、死的、没有灵魂的空壳,他等待着我们以自己的经验去填充。这种死的空壳不是活的意义,它只有在主体的心灵中转换为活的意义的可能性。它是一粒种子,它不是生命,而是生命的可能、生命的贮存。一句话,它是一个位称为“有”的“无”。
当我们在表述一个意思而寻找语言的时候,这是一个结果的过程(把现实的生命变成可能的生命);当我们听他人的表述而领会语言的时候,这是一个开花的过程(把生命的可能变成生命的现实)。
因此,语言不是一个给与,而是一个等待;语言的说出,不是显现,而是隐藏。
语言所给与听者的只是一个点燃,听着听了之后所发生的作用只是自己经验的燃烧。
论理性的语言是如此,描述性的语言也是如此。任何语言描述,其效能并不是传递原指,而只是在接受主体的心中制造一个幻象。这个幻象之所以是幻象,因为它只存在于接收主体的心中,而不会在任何别的地方真实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