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伦敦，一般住西南边，大概也是习惯了，在海德公园南面的肯辛顿区，交通方便，整个区的水平也还不错，特别离开买旧书的诺丁山非常近，因此就成了那里的长期过客了。伦敦和其他大城市差不多，也是一条河流穿越而过，把城市分成两半，当然，伦敦人不像巴黎人叫“右岸”、“左岸”的，还是泰晤士河的北岸和南岸，中国人去了，就习惯一些。从东到西，中间一条大路，是牛津街，穿越北伦敦，一般人把英国国会、大本钟那个位置作为伦敦的南北中轴线，其实看看地图，真正中轴线还要向东一点，在滑铁卢桥那里。伦敦的发展很有点像广州，或者说广州像伦敦，就是把所有重要的东西都放在河北岸，宫殿啦、博物馆啦、重要的交通枢纽啦，到20世纪才开始逐渐开发河南岸地区。伦敦地铁发达，四通八达，因此在伦敦绝对不会感到不方便，因为一张地铁图在手，买交通联票，地铁巴士均可用，就可以很便宜地走遍整个城市了。

诺丁山的街道

    去年一个阴雨绵绵的初夏，伦敦还是很有点冷，我打着伞，在诺丁山站下车，看旧书店，我和诺丁山那里的书店已经很熟，如果时间允许，我会自己到处翻翻看看，如果时间紧张的话，就跟那些懂书比我还多的老板直截了当地问有没有我要的书。那次我去，想找本旧的关于伦敦发展和建筑保护的书，心里知道是要找已经绝版了的保罗·费里斯（ Paul Ferris）的《此城》（the City）。这本书不知道为什么在出版的时候因为版权什么问题，不在美国和加拿大销售，因此在美国学术界还不真多见。我先去了一家我最喜欢的书店，门小小的，墙上半壁的爬山虎，门口种盆紫色的小花，老板是个老太太，问什么答什么，知道我是个读书人，客气得很，但是却不会像中国老板那样过界套近乎，很有分寸，这就是伦敦人的绝了。她说没有那本书，我就到第二家，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在值班，我一问，她说有，马上就去给我找出来，鹈鹕（Pelican Book）丛书版的，拿到书真是开心！价格也不贵，才3英镑，书背面赫然印着“for copyright reasons this edition is not for sale in the U.S.A or Canada”——因为版权原因，本书不得在美国和加拿大销售。

电影《诺丁山》里，休·格兰特开的书店的原址

    诺丁山满街都是旧书店、旧唱片店、旧画店、古董和旧货店，实在有趣得很！旧书店是一个城市文化积淀的镜子，如果有几十家这样的旧书店，有一批这样的老板，就说明有一大批对书了解的高级读者，而这些读者是可以丰富一个国家、一个城市的高层文化的。北京原来不也如此吗？看看“五四“时期那些学者，哪个不是隔几天就去琉璃厂淘书的，现在没有了，琉璃厂全是国营的，要找书，起个大早去潘家园，从农民手里乱搜，哪里有诺丁山这种氛围啊！你以为崭新的书城、图书中心做得越大就越有文化？傻啦！

 诺丁山外墙的裂痕斑驳还留有历史的印记

    在伦敦，我更喜欢走路，这个城市虽然也基本是个新古典风格的城，从18世纪到20世纪初期，基本沿着几个新古典风格建造，比如帕拉丁风格、希腊风格、中世纪风格，自己也就从中发展出一些新古典折衷的，比如叫“维多利亚风格”、“都铎风格”、“安妮公主风格”这样的延伸风格来，整个城市风格上是完全可以说承上启下，有非常明确的文脉延伸特点。不过由于文化不同，伦敦总是好像刻版一点，缺乏一点浪漫情调，好像英国人开玩笑一样，总是以自嘲为主。他们做了那么多新古典的连排屋子，我们叫townhouse这类公寓，单体看都不错，但是他们就能够做上几百栋，在街上一溜一溜的，看得你索然无味，巴黎人就可以在其中找出几栋来变化一下，这大约就是不同的民族的差别了。

    伦敦的路是比较容易认的，因为英国人在城市规划的时候就采用了基本的方格形式来布局街道。在众多的国家中，英国是欧洲国家中最全力推行方格城市布局的一个，英国之所以推行方格形式，除了使用主义的观念和城市建造比较方便的考虑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英国的比较民主化的宗教信仰：英国国教——安格里安教派（Egalitarianism）思想的影响。英国是世界上最早进入民主代议制的国家，早在18世纪已经有成熟的议会体制，因此整个国家的政治思想趋向民主化，而它的国教也是基督教各个派别中比较民主的一派，政治民主和宗教民主的结合，反映在城市规划上，也就自然趋向与比较民主和公允的方格形式。

    英国本土的城市因为受历史原因的影响，有不少已经难以改变原来的格局，只是在新开发的部分中采用了方格形式，但是在海外殖民地中，英国则大力推广方格形式，作为新建造城镇的基本格局，比如在加拿大、在澳大利亚、在新西兰，特别是在北美洲建立的诸多殖民地中，方格形式几乎是最重要、使用比例最大的规划形式，英国的这个方式，决定了美国大部分的城市都成为方格形式的。美国由于英国开拓城市采用方格形式这个决定的影响，而成为全世界方格城市中最集中、最严谨、最具规划性的国家。

    其实伦敦的城市规划是经历了一次大辩论才被决定采用方格形式的，在文艺复兴时期，法国发展起来的巴洛克风格的城市规划方式，对于当时不少君主权力中心的欧洲国家来说有很大的影响作用，所谓巴洛克城市规划，就是以中心放射状街道为主的布局，城市的整个布局不是简单的方格形式的，而是复杂的几何形状的，并且都有中心广场，有从中心广场向六边、八边放射状延伸出去的大道。这种规划方式不但影响了瑞典，同时也影响到整个欧洲地区的城市建设。

    巴洛克的规划原则，有以下两条最基本的原则：

    首先，每个城市必须有中心地带，英语叫center，或者core。这个中心是几何形式的城市的力量核心（dynamism of the diagonal）；这些中心往往是中心广场，道路是从中心广场放射状地延伸出去的；

    城市规划与绝对的君主权利密切相关（absolutist states）；城市规划不仅仅是要提供功能的便利，更重要的是要成为绝对君主制度权力的象征，城市规划的象征性要大于城市规划的功能性，形式与功能倒置，是巴洛克风格导致的一个直接的后果；

    在文艺复兴以及之后的相当一个时期，在欧洲许多国家和城市中，甚至在后来形成的美国，都发生过城市规划风格的争论，采取中心放射状的、几何形状的巴洛克风格还是采取方格布局的城市规划，其实是君主权利与实用主义的对抗和选择。而君主权力的内容是封建主义，而实用主义的内容是资本主义，因此也可以说，在文艺复兴时期围绕城市规划形式的斗争是封建主义有资本主义在就城市功能与形式之间关系的对抗。

    1666年伦敦大火之后，英国面临重新建立伦敦的规划方式的选择，当时有人要求采用法国方式重建伦敦，而有人则主张伦敦要建造为一个具有基本实用主义功能的、方格形式为主的城市，方便日后的资本主义的发展，这两种选择体现的就是巴洛克形式与方格形式之间的争执，这个未来伦敦形式的选择导致英国朝野关于城市规划的一次大争论，在议会中争论非常激烈。英国政界中有强烈主张与支持巴洛克风格的一派，称为都市派（“urban constellations”），包括伦（Wren）、约瑟夫·艾佛林（John Evelyn）等人物，也有支持方格形式为中心的实用主义规划派，代表人物有里查德·纽科（Richard Newcourt）等人。实用主义派主要是房地产开发商和代表他们利益的政治集团，理论家马克·吉罗亚德（Marke Girouard）说，主张方格规划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容易规划，容易销售”（“ easy to lay out and easy to sell”）。争论的最后结果是实用主义派获得胜利，伦敦也就根据比较理性的规划来设计，因此这个城市具有比较理性的形式，大部分地区是采用了方格方式规划和建造的，伦敦就具有了目前的面貌，与浪漫的巴黎完全不同。

    方格规划的伦敦，路比较容易认

    就这个结果而言，现在英还国有些人感到很惋惜，他们认为，如果当时是主张巴洛克风格一派得胜，伦敦就会好象巴黎一样，更加浪漫了、更加具有象征性。其实，巴洛克风格不可能在英国取得胜利，原因是这种风格的城市规划是象征中央权力，象征君主权力至上的，而英国早在17世纪就开始了资本主义的民主化过程，出现了大宪章运动，君主独裁的制度早已经解体，人们对市政的合理性，对自由贸易，对商业流通有更大的要求，方格布局适应这种发展，自然是一种符合国家性质的规划方式。

2008年8月22日  于洛杉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