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在梅地亚大堂,当着祈斌博士的面把资本市场说得一钱不值,大逞了一番口舌之快。祁博士想必深感秀才遇到兵,鸡同鸭讲。至今想起,不禁莞尔。
三年后,股市的这副尊容,倒印证了当年本门的那套王八拳暗契妙理。加上近来所思,略述如下:
资本市场的种种风情,无外乎三类社会功用:优化资源配置;重新分配财富;提供全民娱乐。
仅从后两项来看:如此大规模的社会财富转移,在资本市场出现之前,几乎只有革命能够做到。究其实质,很黄很暴力;如此和血带泪的娱乐,远非小赌怡情,太狠太刺激。总之,非社会之福。
那么,资本市场的招牌菜——“优化资源配置”又如何呢?
至少在中国股市上看,滚滚钱潮不仅没有催生出任何一家伟大的公司,反而使得无数公司因贪欲而败坏。上市公司创造的收益率远远落后于国民经济的增长率,资源优化配置从何谈起?当然,西方股市的情况又作别论。《本草纲目》上写得明白:巴豆少吃一点,可止腹泻。剂量一大,则药性完全翻转。
人参三钱,砒霜一两,这副迷魂汤喝下去,未见其利,已蒙其害矣。
老家有句俗语:“酒,少喝点是养人的;多喝了,就不是人养的。”资本市场也逃不出这个“巴豆定律”。
从良药到毒药,其机理恐怕还是潜藏在“信息对称”这个核心问题上。亚当斯密发现,当每个人主观上为私利奋斗的时候,客观上总是在增进社会总体的福祉。没错,但必须注意:这一观察是建立在早期自由市场经济的基础上和每个人都是理性“经济人”的假设上。换言之,在供给和需求之间,不能存在大规模的信息不对称。
而在资本市场中,交易的本质发生了变化:
——交易的目的不基于现实的需求,而是基于纯粹的逐利动机和对未来的空洞预期;
——交易的规则不再源于约定俗成,而是出自金融精英们的“创新”。
前者扫尽了理性,后者强化了信息不对称,两者合力的结果,就是使交易过程中存在着大量的“预期不对称”。有组织的金融掮客利益空前一致:合力推高预期,诱惑凯子进场,及早获利退出。VC们通常自我标榜是产业伯乐,“曲有误,周郎顾”,妙目流盼,打闪认针,神乎其技。IPO成功之后,把美妙的预期留给别人,把可怜的现金留给自己,慷慨得令人涕零。当皇帝满心预期地光着屁股游行的时候,骗子们已经带着金线银线踏上了归途。
古语有云:“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信息不对称从来都会酿成罪恶的生意。平等的买卖双方,一旦变成了专业掮客和专业白痴之间的游戏,还有什么社会福祉可言?绅士之间的战斗绝不应变成一方对另一方的赤裸裸的杀戮。
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本没有高下之分。但如果在信息不对称的情况下,弱智的理想主义和精明的现实主义一旦交手,胜负立判,不卜可知。互联网泡沫破了,但做网络设备的思科已经挣到钱了;淘金者败兴而归的时候,卖铁锹的已经发财了;股民们还在为未来的画饼做梦,券商们已经打饱嗝了。正如非洲人反省的那样:“欧洲人刚来的时候,他们有圣经,我们有土地;而现在,我们有了圣经,他们拥有了土地。” 许給你的是未来,他要的是现在,这种行为过去叫骗子,现在才唤作资本市场。
怎么消除信息不对称?据说是“监管”。
但问题是:首先,例行公事的巡查向来就斗不过处心积虑的盗贼;其次,当监管成本超过交易获利的时候,市场本身就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再次,监管的对象通常仅仅是交易主体,掮客的秘密是永不见天日的。可以说,监管的失败是一种宿命的失败,它自己就是一个无法摆脱的悖论。
我一贯坚信,谁比谁都傻不了多少。这么简单的事实,还用我一个外行来说?不过,正如民间传说的那样,“小孩眼净”,看得见成人经验世界里熟视无睹的幢幢鬼影。既然当不成内行,我们还有一个选择,就是做一个聪明的外行。其心法就是——
回到逻辑的原点。
质疑资本市场,可以回到两个基本的认知:
首先,只有创造价值的交易才是值得促进的交易,只有正和博弈才是良性的博弈。黑道绑匪也在交易,只不过是利用“伤害别人的能力”在交易。放任这样的交易,这是甚么江湖?
某前台小姐按照正常的公司制度,手握期权。对她来说,公司上市之时,就是致身巨富之日。这样的神话固然励志,但也暗藏了巨大的不公平;某公司创始人自从融资成功之后,就对上市翘首以盼。对他来说,公司上市之时,就是摆脱资本钳制月黑高飞之日。这样的期待固然可悯,但也隐伏了巨大的破坏性。
不妨重温一下罗尔斯《正义论》里的话:“正义是社会制度的首要价值,正像真理是思想体系的首要价值一样。一种理论,无论它多么精致和简洁,只要它不真实,就必须加以拒绝或修正。同样,某些法律和制度,不管它们如何有效率和有条理,只要它们不正义,就必须加以改造或废除。”
其次,任何赌场,只有庄家是不够的,还要有主动伸头待宰的赌客。庄家要做的,本质上只有一件事:描绘因赌致富的美妙可能。次贷危机、两房危机爆发之后,美国券商、投行这些庄家只怕很快就要历史性地GAME OVER了。
很明显,投行这次是玩大了。玩到祸及自身,贝尔斯登暴尸街头,雷曼兄弟向隅而泣。出来混,终于还是还了。这在华尔街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美国政府一把撕下自由市场主义的面具,主动救市,危急时刻的身手既敏捷又难看。不逼到一定份上,美国人轻易是不会露这一手的。
早年间,那则“美国老太太和中国老太太买房子”的故事脍炙人口。回到逻辑原点,那个美国老太的命运似乎总有些蹊跷:谁在举着那根杠铃?谁在为她买单?尤其是全美国人民都是这个活法的时候,谁在供养他们?上帝又没开银行,谁給了他们神通可以把未来的钱借到今天来用?
黑石基金亏了就亏了吧。次级债赔了就赔了吧。当一条小道上只有剪径山贼的时候,难免商旅绝迹。当一个赌场里的所有赌客都只赔不赚又入股无望的时候,赌场就开到头了。
中国人只要记吃又记打,一个多极世界的全新规则体系也许就呼之欲出了。